旋轉西蘭花.

Russian Roulette.

#彦丞#《八声甘州》(短/完)

八声甘州


*请勿上升,请勿转载,感谢阅读。

*送给栗老师 @Coiss 。


*胡编乱造的战争年代,无考据,同性可婚,通篇不合常理,建议慎入。


*CP:林彦俊×范丞丞

*BGM:悠久の時へ - さくら姫 




00.*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


等为梦境,何处生天。


01.


哥哥留下的遗书里交代了三件事,其中一件是希望葬礼从简。


月初他发报给我,没有提及旧疾复发的事情,只要我速速归家。他疼爱我,很少用严肃的语气同我讲话,见字后我心中大骇,连忙从北地赶回故乡,一路上见到白雪落了又停,但终究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故乡刺骨的寒气渐渐稀薄,海水蓬松融化在冷气中,徒留下浅淡的潮湿感。宗庙上的护花铃微微震颤着,家中的紫藤花架歪歪斜斜,灵堂前的火盆里碎屑翻飞,青蓝色的火焰下藏着黑烟与灰烬,毕剥的火星好像是活的,也好像快要死去。哥哥躺在灵堂里,簇簇白花拥着他,好像和遥远的白雪融为了一体。但这时,我的故乡,南方的土地上,白雪并没有来到这里。


哥哥的早亡带给母亲很大的冲击。她裹着厚厚的毛毯,偎在阁子里,不讲话,也不愿动一动。我蹲在她的身前,替她整理着毛毯的边边角角。她这时候垂下眼,带着凄哀的困倦看我,讲道,因着父亲逝世,长兄未娶,林家女眷承父辈血脉,大事面前也应独当一面。我伏在地上,但很久没有眼泪流出来。战争年代,父辈与长兄皆立下赫赫战功,林家家大业大,于情于理都应当将哥哥的葬礼好生操办。但是——我整理着哥哥的遗物,看见了他在遗书里写下话,家慈安康,吾妹顺遂,丧事从简。


信书已有月余,哥哥大抵早早料知命不久矣。我想到他那时的模样,苍白的,带着青色的剪影,忽然觉得一阵窒息。我将遗书折好,要收回信封中时,却见封口处有一排小字,藤萝花似的开在上头。我几乎能看到哥哥垂着眼细细誊写的样子。


“吾妹爱雯,谓生老死,灭已复生。人之命数,吾视如归,后世者不必悲悯。虽知死生魂灭,本不应有所挂碍,但仍望归处在坎,两岸潮平,月华皎皎,寐于胶澳,则是此心安处。”


哥哥想要葬在青岛,这是我不曾预想到的。我一面继续整理着他的遗物,一面思忖着当如何与母亲交代此事。不入宗庙并不合宜,或建衣冠冢也可,但缘何要葬在他乡呢?思索时不免有些分神,我恍惚一阵,不料将哥哥书桌上的本薄碰到地上,慌慌捡起后见了本上小字,登时愣住。


上书四字正楷,胶澳小记。


下有一行瘦金,吾爱丞丞亲启。


我怔在原地,摩挲着这两行小字,竟以为听见了胶澳的海潮声,穿透了层层雾霭,一波一波撞击而来。


02.


最初说是要把山下的老中医带上来,和林彦俊一个帐篷的杜建明拍着腿大笑道,要是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叫他们哥儿几个活生生气死了可怎么办。这说的正是队伍还未打到西山时的事,那时也正是因为军医人手不足,便打村子里找来一位赤脚大仙,奈何对方胆子很小,针扎跑了位,杜建明的粗嗓门把人家直接吓晕在地。


林彦俊斜躺在床上,闻言笑话他:“这回要是来了个厉害的,手指头粗的针往你指甲缝里扎,生不如死,看你还去吓唬谁。”


“嗤,”杜建明啐了一声,“老子一炮闷上去,谁怕个谁。”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赵二撩开帘子钻了进来,他烟瘾大,军队里不发土烟给人过瘾时,他就嘬着根草叶解闷儿,这一回像是有大事儿似的,嘴巴边干干净净,连带着吐字都清楚了:“说是新军医来了,正朝着这儿走呢。”


他胡乱脱了鞋,窜上床,正赶上杜建明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赵二咧着嘴笑了:“远瞅着跟块儿豆腐似的。”


战争中的人脾气大都被磨得毛糙直接,带着硝烟和黑泥的味道,干脆连好脾气的军医也敢欺负了,也不怕对方使多大力气接骨扎针,痛得呲牙咧嘴也敢或直接或隐晦的说几句污言。两三句下来又是计划着怎么欺负这新来的小军医。林彦俊刚进军队一年左右,性子本就是冷冷的,又不愿意掺合这些事儿,就撑着头听他们说。话正讲到兴头上,帘子又被人撩开了,动作却要比赵二的轻缓得多,连带着泄露进来的浅淡的光芒也是一点点铺展的,林彦俊微眯双眼。                    


“哟,”杜建明乐了一声儿,“新军医啊?”


来人穿着雪白色的衬衫,西裤,灰白色的长外套,拎着药箱。沐在光里,只显现出朦胧的身影,等帘子落下了,瞧过去,正对上白净且年轻的面庞。新军医乍看似乎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额前的碎发服服帖帖的,眼睛圆而长,抿着微红的嘴唇。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很轻地抖开,开口时声音略低,听不出情愫,但带着一点软润的孩童般的尾音。三军十五小分队。他喊。杜建明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年轻的军医看他一眼,目光也是淡淡的。他颔首,又说,点个名吧。


隔了片刻,林彦俊听见他喊自己,每一个字都呈现降落的状态,又像是从空中重重跌落似的,林彦俊便猜测他是北方人。他喊了一声到,两人便在昏暗又潮湿的营帐中对视一眼。军医点了点头,收好了名单,目光飘回污浊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中:“我是新来的军医范丞丞,大家喊我范医生就行。”


他连念自己的名字时,尾音都是这样的重。林彦俊想,他果然是北方人。


杜建明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小范。


范丞丞瞥了他一眼,拎着药箱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杜建明,名单上说你三天前的战役摔了腿,骨接好了吗。”


“小范给摸摸?”


林彦俊侧过脸去看,没料到杜建明折腾新军医的打算和开荤离不得干系。他微微皱了皱眉,范丞丞却比他想象中的镇定,蹲下身,白净的手搭上对方的伤处,垂着眼碰了碰,杜建明的荤话大抵正酝酿到一半,未等到开口却先是一声哀嚎。


范丞丞收回了手:“接是给你接上了,可惜给你接歪了。我这回给你正好了,恢复起来就快多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药箱里拿出几包药,“两天一包,按时用。”


杜建明嘶着气,“你你”地喊了两声,范丞丞不看他了,拎着药箱起了身。赵二给林彦俊打了个眼色,一副庆幸自己没重伤的样子。范丞丞盘靓条顺,人干干净净当真像一块豆腐,下马威却也给的厉害干脆。正思忖间,范丞丞直挺挺朝他走了过来:“林彦俊,名单上写的是左肩子弹穿透伤,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把药箱放到林彦俊的床边,人则俯下身来,作势要拉开林彦俊的衣服。子弹实际上有一半穿过了肩膀,半深入擦过去,他前几日左半边身子都带着灼烧的痛意,这时刚刚歇下来。林彦俊不习惯与旁人有这样亲近的接触,正要有所动作时,军医却已经拨开他的衬衫,指尖划过他缠绕着绷带的左肩。这只是一个轻缓而简单的动作,像淙淙泉水经过,在石壁上留下带着凉意的震颤。


范丞丞动了动嘴唇,最终说道:“还好,不渗血了,注意不要过多用左肩。”这话说完了,人便也站直了身子,拎起药箱又去检查下一个伤员。杜建明嘀嘀咕咕说着诨话,范丞丞头也不抬直愣愣呛了回去。林彦俊一面把衣服拉好,一面抬眼去看他。昏暗的营帐中,灰色衣衫的军医像是藏在浓重的雾霭中,在云层里起起伏伏。他的指尖蹭过绷带,不免生出些恍惚。年轻而似乎有些不近人情的军医是否真的曾靠近过他?解开他的衣衫,触碰过他的伤口。若靠近时曾有一根头发遗落在他的胸口,或许能牵连起一个写着他曾来过的认知。但污浊的空气塞满了逼仄的空间,香气变得浅淡而又不易追寻,一切也都好像真假难辨。直到杜建明盯着军医离开的背影又操起大嗓门说不中听的粗话,林彦俊才想起来:他是来过的。


也许真的有一根碎发如羽毛般在他胸口翻滚着,蹭过他的肌肤,掀起了一阵风,把他的心脏吹得摇摇欲坠,使得他略轻地皱了一下眉。可他伸手时,什么也碰不到,因为一根碎发即使存在,也是如此的虚无而难以触碰。林彦俊重新躺了回去,在喧嚣和腌臢中,他想,我很久没有见到范姓的人了。


他们很久没有见了。


03.


两天后在南平口又打了一场。前夜下了雨,炮兵藏在层层叠叠的叶片深处,泥土的腥气翻滚在晨雾里,昆虫经过草叶,抖落的雨水沿着炮口蜿蜒滑下。这一场打了两天就告捷,三军收回了从西山到南平口的一大片区域,代价是折了六个分队。


最早跟队的那批小护士,见了残肢断臂总是会红了眼,泪水就混在鲜血和伤痕累累的躯体上那层硝烟泥土一起里,被永远地缝了起来,陷入了一生的愈合期里,裹挟着种种情愫。但等到了现在也都能面不改色的开始缝合工作,任凭白衣服上开了大片的杜鹃花。从前士兵们疼得厉害,表面上也逗几句,你把我缝疼了,以后要给我做媳妇。小护士红着脸,又怕手抖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现在随便抹一把汗水,撇嘴道,才不呢,你哪有十五队的林彦俊长得俊哩,人家——颜是俊的哦。


范丞丞进了军医队,小护士们就换了说辞。还是不肯嫁的,因为,“只相得中范医生这样的人”。


杜建明把鞋踢到一边:“小白脸哪里好了。”


林彦俊正揉着左肩,闻言看他一眼,杜建明一挑眉:“我没说你啊,恁他娘的,你老早就不和这个沾边儿了。”


“他也不跟这个沾边。”林彦俊说,“不然你就不会把药用光了。不是很管用的么?”


杜建明哼哼两声,不说话了,赵二抠着指甲,听见动静,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睃巡了几下子,最终只是像只要躲藏的小老鼠般发出了低笑声。他叼着一根狗尾草,唇齿摸索着茎根,发出粗粗拉拉的声音。


林彦俊最早来三军的时候,没打算让人知道他是林天俞的儿子。他本来就是瞒着家里跑出来入伍的,实际上林天俞想要查到他再把他抓回家实在是易如反掌,所以所谓的大丈夫为国效力不应关照儿女情长的话,他也都早早准备好了。可实际上没等到林天俞派人把他抓回来,林彦俊是巽区司令林天俞长子的事情就传开了。时至今日林彦俊也不知此传言的源头在何处,但无论如何这都给他带去了不小的困扰,因为那时他才刚刚进了三军,尽管从小林天俞在各方面都对他严格要求,但与经过正规训练的士兵相比起来,到底还是有不足。


人多嘴杂,众口铄金。围绕着一个传言展开的诸多议论里,有一条就是说林司令是要来离区发展势力,是要大公子以亲民姿态打入内部,实行同化政策。这种说辞在林彦俊听来尽如天方夜谭,但当时八区党派斗争正盛,朋党林立,自然有人相信。但好在巽区和离区当时都伏在宋上将麾下,横竖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明面上关系总是要过的去的,然而军队内部却也不见得如此。当时杜建明的性子比现在还要火爆,像来看不上公子哥,林彦俊扎马步时,趾高气昂啐了他一声“小白脸”。


等到了月底军事格斗赛上,倒是被林彦俊压在地上,蚊子似地喊“林爷爷”。那时林彦俊线条分明的臂膀上汗珠跌落,他咬着牙,眼前是一团热气。他从前从未有过这样清晰的感觉,他想,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安安心心接受父辈的婚约呢?他总要做自己的。


这时候自然是与杜建明结下了梁子的。但等到北门户洞开,攘外时不我待,战场上的救命之情便也让杜建明改了观,等到听了林彦俊愿为国违父命的英勇经历后对他更是钦佩有加,从此坐在一处吃酒,也是以兄弟相称。这样算来也很久未听到杜建明说“小白脸”这三个字了,他再骂那些畏首畏尾的名门贵胄,言语更为不堪。这一回大抵是记着范丞丞当日的下马威。


然而范丞丞看起来并不像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不然他这般心甘情愿申请到离区做军医又究竟是为什么呢?正如同当年围绕林彦俊生出种种传言那样,范丞丞也自然而然成了离区三军的议论中心。说他本是坎区胶澳名医范家的小公子,打小就跟在爷爷身边学中医,等到长大了,又留洋数载,国难当头,放弃了在英州的大好生活,毅然决然奔赴了前线战场。这话一出,原本就赞叹范丞丞医术医德兼备的人对他更是交口称赞。围绕这段经历,怀春少女或许能写出无数诗篇故事,全是浪漫的英雄主义色彩。


而这时,不知缘何为他反驳了杜建明的林彦俊微微叹息。


范家。


他以为自己早该想到的,但想到了又能如何呢?世上总有许多事是他不能左右的。他躺在床上把玩着枪套,同营帐的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胡乱想着事,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时,帘子又被人撩开了。从外面透露的光飞流直下,将他整个人罩住了。他眯着眼睛去看,只寻到一段剪影,带着的温柔的气息。


是范丞丞,来例行检查伤口恢复情况。


杜建明本性难移,范丞丞却先他一步,捏着他的腿骨笑着问他还疼不疼。范丞丞人长的白白净净,手指骨节分明,弹琴写字捧诗集都再合适不过,却把一个壮汉捏得呲牙咧嘴。林彦俊无意轻笑,等见了他检查过众人后朝自己缓步走来,才意识到自己嘴角弯弯。


“左肩还疼吗?”


南平口战役他虽然只受了一些皮外伤,但未彻底康复的左肩受到牵连,伤处有些撕裂口,才刚刚处理过,略微有些渗血。林彦俊抬起头,对上范丞丞的眼睛,那是一双清透的眼睛,却好像又藏着许多。无事了。他答。范丞丞看着他的肩膀,声音不重,但很清晰。你解开衣服,我看看。


这一回没有直接动手,好像应该出现在机体觉上的真实性都飘散了,但那软而微甜的声音却像裹在坚硬的竹筒里,落在他的四肢百骸上。那是更甚于触碰的一种存在,林彦俊同他对视一眼,目光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交互,他就抿住唇角的笑容,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渗血不少,绷带被染红的一片。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范丞丞保持着适中的力度替他解开绷带,镊子夹着棉球,处理着伤口。疼痛是断续的,像不稳定的电波,从林彦俊的肩胛钻到心口。范丞丞呼吸浅浅,是热的,是温和的。像渡口的波纹,消散在芦苇荡的微风里。他处理完后又交代了几句,整理好东西,又像来时那样,重新回到了光芒里。


他在逼仄黑暗的地方,同泥泞与血腥只待上片刻,又肩负着净化的任务。很多时候他都是从光中来,又要回到光中去。他一直是这样的。


杜建明这回学聪明了似的,不来硬的,故意捏尖嗓子:“小范儿呀,下回再来!”同营帐的人哄笑起来,林彦俊理着衣服,斜睨他一眼:“别吵人。”哄笑声渐渐散去,潮湿的营帐里留下浅淡的药剂味道,这是范丞丞来过的痕迹。


林彦俊扣好扣子时,在衣领处发现一根碎发。大概是他食指的长度,很黑,微亮。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不是来自他的头发,那样的柔软程度,属于同样心软的人。那根头发柔柔栖息在他的掌心,贴着他的肌肤,如此飘忽,却又像火焰般绵延千里,如同无数乱珠在他心口滚落,慌慌情愫令他不安。他明白了那更甚于触碰的存在代表着什么了。


那是嗤笑着他的逃避,而潜藏着诚挚的,近乎透明的情感。


04.


巽区司令林天俞,妻子是艮区都督的独生女,膝下一双儿女,少年英姿,窈窕温婉,正是当时人人艳羡的对象。但林彦俊从来不这样认为。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干净的地方,连着他家也是如此,即使是至亲至爱,在利益纷争面前,或许也只是一枚或轻或重的棋子。


当时八区党派中态度最为暧昧的就是坎区,坎区沿海,商埠发达,是南北通商往来的关键地段。如果能把坎区拉到自己党派下,自然利益颇丰。孔宋二党私下都有动作,但皆不见坎区有所动静。


坎区秦司令麾下多文士,范家就是其中之一。司令行军时带的私人军医,也正是范家人。旁人若是提起胶澳,便要先想起杏林圣手皆在范家。军队中的传言虽然对,却不完整,范丞丞同爷爷学中医并非情愿,而是他自幼身体孱弱,在药罐子泡大的,自然也要学一些调理救命之法。三岁时他坐在廊下的花丛旁边,同龄孩子翻阅的都是画片,他软软小小的手掌托着《千金要方》。


派系斗争从来都忌讳人身上的软肋,如果任何一党知晓坎区司令最信任的私人医生家有个体弱多病的小公子,都容易生出变故,所以只说范丞丞自小就好望闻问切之法,小书房里自己钻研古籍,不大愿意见人。这话说得也明明白白,范家大小姐早和胶澳当地一商贾之子喜结连理,小公子又无心军政,旁人想从范家下手联结坎区,并无用处。


但在有心人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阻碍。林天俞正是这样的有心人。坎区司令的父亲的寿宴上,他带着林彦俊,向范家小公子提亲。令公子一表人材,犬子闻之,心悦已久。话里话外透露着没有想要林彦俊从政的意思,面上无害。林彦俊跟在他身后,握着酒杯的手骨节泛白,筋络跳动。他别过脸去,不吭声。


而这一场宴会上,范家小公子因病未至。


实际上坎区这几年的确与宋党来往密切,林天俞来提亲,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这场政治联姻的结局也是不言而喻。同性通婚,林家和范家也照样会各自找来门当户对的姑娘家传宗接代,而这一场婚姻也不过是落个名存实亡的下场,人家从表面上看,以为是两家俊俏少爷相亲相爱,这就足够了。


但就像林彦俊最终在婚期将近时选择逃婚从军一样,疼爱范丞丞的范家爷爷也全然不愿意将孙子就这样送走。他和范家大姊一道,或许是在某一个月色潮湿的夜晚,把范丞丞送上了远去英州的渡轮。而林彦俊的离开也方便他们用“丞丞近来身体不佳,仍需到英州调养”这一说辞来推迟婚期。这时外寇蠢蠢欲动,党派斗争混乱,但只要坎区仍和巽区一样,老老实实站在宋上将的队伍中,这场亲究竟能不能做实,都不重要。


而林彦俊对于范丞丞的记忆,也只是停留在他们各自离开前的另一场宴会上。十八岁的范丞丞过分苍白了,显得他的头发和睫毛是那样的黑,宴会厅温度有些高,他的面颊上带着浅浅淡淡的粉,穿着裁剪精良的黑色西装,他整个在光芒里,眉眼和身形都是如此的分明且清晰,却又好像渐渐融化的月亮一般透着浅淡的朦胧。星光好像在他的唇瓣上流成了清澈的水,纯粹且清冽。他的指尖很凉,有一些潮湿。同林彦俊打招呼时,尾音很重,缓缓下坠,他喊,林公子。


林彦俊想起了林爱雯桌上那些脆弱而美丽的瓷娃娃。


他们订婚两年,却竟然只见过这一面。


原本是长相守的情感,在动乱的年代,竟然能不值一提到如此地步。人们关照的从来不是应该滚烫赤诚的情爱,而当事人们便也要注定承担那些薄凉与伤害。林彦俊年少时做事常常不计后果,也不在意往后是否会有无尽的悔意。青年时代他最看不惯父辈那一类的人物,想要凭干干净净的肉体凡胎和一腔热血成就大业,是他自己的梦想。但令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在他们订婚的第三个年头,他会在遥远的离区,再一次见到范丞丞。


二十一岁的范丞丞,仍然是那样的白,那样的朦胧。他的棱角越发分明,而早先年透露出的脆弱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属于青年人的光芒在他身上焕发,但又多了一些礼貌而疏远的气息。他也曾思忖过范丞丞来这里的缘由,尽管有所犹豫,也终究没有把这个理由与自己挂上钩。


毕竟,他们很久没见了。


所谓的订婚,就像一根易断的红线,风吹雨打,也许哪一日就断裂了。他们像陌生人一样。但或许又有些不同,坎区和巽区的贵公子们,在动乱中顾及旧日的一面之缘和荒唐的礼俗,相互关照,或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也仅仅是情有可原。


05.


三军又要往北打了,和六军汇合,往震区去。


夜里休息的时候,林彦俊被杜建明的鼾声吵得睡不着,翻身坐起来,一摸口袋,也没有烟了。他撑着头坐了一会儿,头脑里一片混沌,白日里范丞丞和旁人说笑的样子忽然就清晰起来,过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伏在自己身上绕绷带的样子,时间久了,就成了他十八岁那年,几乎要消失在月光中的透明模样。


他微微叹息,站起身出了营帐,月色兜头流下,像不可胜计的金刚石颗粒,渐趋淹没了整片沉痛的大陆。北上的山脉开满了藤萝,沉甸甸的花穗如同云霞,灰褐的藤蔓交叠在一处,一切都被割裂成破碎却美丽的画报。但人们以为欢愉的东西,只要隔着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看也带了些隐秘的凄凉。而在这或欢愉或凄凉的月色下,林彦俊轻轻停下了脚步。在不远处,范丞丞披着衣衫,坐在岩石上。他一抬头,他们便打了一个照面。


好像他还是十八岁不谙世事的少年人,枕边是平安符和医书。而他二十三岁,从训练场里出来后,会绕去芳缘斋给妹妹买点心。


“坐吗?”范丞丞说。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岩石,声音很轻。


林彦俊从来不是矫作的人,他点了点头,缓缓坐了过去,他们没有并肩,也没有完全贴近,但流动的空气好像混合在了一处。隔了一会儿,林彦俊说:“夜深露重,你身体受得住么?”


“我都跟着三军打了这么多场仗了。”范丞丞说,“我已经二十一了。”


“是我冒犯了。”


范丞丞轻轻摇了摇头:“我最早和爷爷说要进军队时,他也很担心。我家中很多人都很担心。但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在英州一边调养身子,一边学西医,同中医许多理论都是不一样的,我就拿自己做实验,可能某一支药剂下去,突然就好了吧。人家听了我这经历,很多都不信的。”


“你也觉得奇怪么?”他笑着问林彦俊。


林彦俊摆了摆手:“身体康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十八岁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军医。北门户大开,爷爷本来想让我乖乖留在英州避难,可是肉食者谋天下,匹夫责在国家兴亡,我就回来了。”范丞丞拨弄着自己的衣襟,声音轻缓,“我只知道离区医疗条件不好,不过没想到会碰见你。”


他果然不应该把范丞丞来这里的缘由与自己挂勾。


“你那时候应该很瞧不起我吧。”他又说。


林彦俊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范丞丞便很轻地笑了:“我明白的。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羡慕年纪相仿却与我全然不同的人。《千金要方》很是无趣,我也想看智取生辰纲的故事。”


隔了很久,林彦俊听见自己说:“你还好么?”


“嗯。还好的。你呢?”


“也还好。”


“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到头呢?”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又或许更久。”


“你很久没回家了吧,我知道琉球有很漂亮的海,巽区最美的海就在那里。”范丞丞说,“胶澳的海也很漂亮。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爷爷不许我下海,但他让我坐在他的肩头,我们在浅滩处跑来跑去的。”


他转过身,指着无边的紫藤萝花:“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你看,像海吗?”


在那浓郁的月色下,阑珊的花影随着风慢慢远去,分明是留不下的美人。


但林彦俊还是温声道,很像。


“打完仗,我想早一些回胶澳去,我很想看看海。”


他们平和而默然地坐在一处,琉球和胶澳的海流到了一处,跨越千里,又跨越万年。迭起的海雾氤氲了两岸人的眉眼,潮水和月色都落在归人肩上。也许只有片刻,又也许已经过了很久,范丞丞站起身来,衣衫擦过岩石,痕迹浅浅。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一点回去休息吧。他说。


“从前的事情,对不起。”林彦俊说。


“我也该说对不起,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范丞丞说,“我比你更早坐上了开往英州的渡轮。那边的海都笼罩着工厂的浓烟。”


“以后,回了胶澳,能见到纯净的海。”


“好。”范丞丞笑了,“晚安。”


他到底还是一道朦胧的月色,湮灭在轮转变幻的星辰和月相中,渐渐变得不再清晰,也很难看见。林彦俊又在岩石上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时,身后传来簌簌的声响,他猛地转身,赵二跳到了他的身边。


他磕出一根烟递给林彦俊,自己叼着一根狗尾草:“看你没睡着,也没找到这个,兄弟一场,送你了,不用留人情。”


林彦俊接过来,点上,顿了顿,问:“听多久了?”


“一泡尿的功夫。”撞上林彦俊的目光,他耸了耸肩,含糊改口,“再久一些。”


“你挺能藏的。”


“不然我怎么能知道我媳妇跟县太爷滚到了一张床上?”赵二笑了一声,“我之前就觉得你跟范医生认识,他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的,不一样。”


“是么。”


“你中意人家。”


林彦俊吐了一口烟,烟雾像簌簌落下的雪花。


“咋不吭声儿?”


“你这句话本来也不是在问我。”


赵二咧开嘴笑了。林彦俊一根烟抽完了,火星湮灭在深夜里。他站起身,扫了扫衣角上的尘埃和夜露,正要离开,身后赵二又说:“范医生也中意你。”


林彦俊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赵二的笑声总是很像老鼠,这一回是一只偷了香油的老鼠。他说:“从前,我媳妇还中意我时,我要下地干活了,她就站在麦田坎儿上和我说,早点回来。和你们那个晚安,一样一样的。”


他想问哪里一样,又想问有多一样,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答案都懂。


06.


北上的第一仗打在通崖口,这里有外寇主力,十个军打了三天只打下一半,外寇暂时撤退,但主力军后备资源充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反扑上来。


范丞丞把衬衫袖子高高卷起,衣衫上,臂膊,脸颊,都是血污。离区军队的医疗条件是八区里最不好的,就算他一个人能分成十个人用也有些力不从心。军医和护士们三天下来几乎没怎么合上眼,进了嘴里的干粮和水都带着腥气,不知道是战场上的,还是从五脏六腑中升起的。


林彦俊的左肩伤恢复良好,这一次也没有再破裂开,但身上也有不少口子,有子弹擦着他的侧脸过去,留下灼烧的伤口。然而这已经属于小伤口,他从医疗队拿了伤药,自己马马虎虎处理着,同感沿着面颊扩散到全身。杜建明揉完腿,正要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范丞丞就撩开帘子进来了。


年轻的军医依旧是英俊的模样,只是眼底是深深的血丝,污浊的衬衫满是褶皱。他浅浅咳了一声:“有伤口不适的情况吗?”


赵二抢在杜建明前头开了口:“范医生,小俊破相了,以后不跟你争三军第一俊郎了。”


林彦俊抬了抬眼皮,正要回头骂他,范丞丞已经走了过来,微微低下身,圆眼凑近他,掀起几乎要消散在血腥和药剂味道中的皂角香。他的指尖很凉,触碰到林彦俊脸颊完整的皮肤上:“你这样处理不对,还是我来吧。”


身后又有了什么动静,是赵二把杜建明拖了出去。


范丞丞的手很稳,动作也轻,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上下翻动震颤,像是第一次远行的鸟儿,流露出一些小心的情愫。林彦俊动了动手指,想要收紧,但最终还是摊开了。他轻声说,我不疼。


“但是我小时候很怕疼。”范丞丞笑着说,“爷爷给我扎针时,我就咬着枕头哭。”


“现在呢?”


“应该不怕了吧。我很久没扎针了。”


他贴好纱布后缓慢收回了手:“好了,不要碰水。”他的一切动作,声音,却都好像是水一样,轻缓流淌着。林彦俊忽然觉得有什么落在了他的心口。这一回不再是范丞丞那柔软的头发。


应当是范丞丞,是本身就柔软的范丞丞。


那些柔软拥挤在他的心脏中,不断膨胀,不断翻滚,于是便有别的什么漫溢出来了,它们推着他重新收紧手指。把范丞丞的手指,收在自己的掌心,缓缓收紧。他盯着对方一瞬间惊慌如鹿的眉眼,忽然觉得喉头和唇瓣都被灼烧发烫,有苦涩而沸腾的东西翻滚出来。少年时他见到范丞丞,以为见到了瓷娃娃。多年后他明白过来,每一个瓷娃娃都曾经历过漫长而痛苦的烧制,最终以脆弱美丽的外表,包裹着坚硬的心脏。


他缓慢而认真地说:“以后也不会扎针了,你会健健康康的。”


范丞丞眨了眨眼,最终笑出来一双月牙。他说,借你吉言。


又说,你也是。


外寇最终反扑上来,这一场打得格外艰难,林彦俊腰侧中弹,替他取子弹的范丞丞手很稳,动作也麻利,可是落在他身上的水珠却没有规律。蜿蜒的水珠汇聚成了海洋,不是琉球温热的海,也不是英州蒙在雾里的海。这是胶澳的海,只有胶澳的海,才能这么纯净,这么剔透。


他靠在床上休息时,赵二叼着草叶进来了。敌人的刺刀划伤了他的眼睛,他看起来便像是只有些憔悴的小老鼠。他坐到林彦俊身边,埋着头说:“你知道杜建明和范医生说什么么?”


杜建明这一次被分到另一个山头上,林彦俊没碰到他,以为他还在医疗队,听到这话以为杜建明又不老实,范丞丞往他指甲缝里扎了针。他摇了摇头:“怎么?”


“他说,范丞丞医生——他第一次这么叫范医生。他说,你给我接的骨头,很正,手法很厉害,药也管用。我早就不疼了,从前我是故意的。范医生说,我知道。老杜乐完了又说,你给我按摩那几下子,我以为我在做梦,梦着我喜欢的那个姑娘了。”


赵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范医生说,杜建明,你闭嘴,子弹没进心脏,你死不了。老杜笑嘻嘻地说,范医生,你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人,第一好看的是我们村儿那姑娘,可她没了。你要好好的。”


林彦俊心中一骇,赵二这时抬起头来,只剩下一只的完好的眼睛变成可怖的赤红色。他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我知道他想跟范医生说对不起。但范医生不用他说对不起,他想让老杜把道歉的力气留下来,活下去。老杜心里肯定还在想,这一死,死在一个漂漂亮亮的人面前,他这几年的仗,就没算白打。”


“我们这些人,没啥大抱负,要是能活着回去,就给家里盖个房子,娶个漂亮媳妇,生个胖娃。回不去,也没事儿,每一场仗都拼命打了,没遗憾,死也就死了。司令那会儿说,这叫死得其所。”


林彦俊咬着牙撑起身,衣服也没披上就走了出去。夜色渐深,营地里安安静静的,他沿着紫藤花开的方向走,在不远处看见了范丞丞。他背对着他,被月色抱在怀里。


他动了动嘴唇,但最终没有出声,只是安静走到了范丞丞身边。


“不冷么?”


“还好。”林彦俊说,“快要到夏天了。”


“其实我也该和杜建明道歉的。”范丞丞解开自己的外套递给他,他没有接,而是把范丞丞拉到自己身前,把以后笼罩在他们身上。这是一个不成形的拥抱,范丞丞声音抖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有一次,其实他把我说生气了,我就故意戳了他一个穴位,他半条腿得麻了一个时辰。”


“他不会怪你的。很久之前我把他打趴在地上,还逼迫他喊我爷爷。”


“是吗,”范丞丞很轻地笑了,“原来你也会这样。”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巽区司令的大公子,骑马射箭样样都很厉害,是很冷清的性子,人长得很清俊。十八岁的时候,秦司令想让我和你订婚,我爷爷是不愿意的,我就在旁边给他使眼色,想让他看看我,我是愿意的。”


范丞丞没有看他,继续说,“后来我见了你一面,就想,我果然是愿意的。不过两年来我只见过你那一面,现在要让我把那时候的你完整想起来,不太容易了,但是我记得那天你系了一条红格子的领带,除了別着林家的族徽,还有一颗水红色的,花纹很复杂的徽章。”


“是母亲给我订制的生日礼物。”


“爷爷说他知道你计划着要去从军,所以让我也离开。我问姐姐,你这是不是不愿意和我结婚的意思,姐姐说不是,是我不愿意和你结婚的意思。我在心里想,我明明是愿意的呀。”他眨了眨眼,笑着看林彦俊,“我没有旧事重提的意思,对不起。”


“我知道。”林彦俊说,“但我一直记得那时候的你,黑色的西装,衣摆有金色的纹绣。”


“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逃婚吗?”


“会。”林彦俊说,“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骂名就由我来背负,而这样你也不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情感,以至于一生都意难平。从此以后,都幸福美满。”


“——但如果我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和你结婚,谁也不能阻拦我。”


范丞丞笑了一声:“十六岁,十八岁,这些道理我都不懂。后来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读那些典籍时,偶一抬头,看见白鸽飞过英州雾蒙蒙的天空,我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我想,如果我是你,也会离开的。”


“我喜欢胶澳安宁的海。”他说,“我想在那里认识我的心上人。”


“那么以后,带我去胶澳好好看看海,可以么?”


“好啊。”范丞丞很轻快地说。林彦俊低下头,想替他理顺一下头发,却看见他微微红了眼眶,在夜风中,保持着一个带着痛意的笑容。他哀哀闭了一下眼,将人完完全全抱到了怀里。


他听见范丞丞的声音,被风完全割碎。


“……我明明可以救活他的,可是我没有。”他说,“我没有。”


“你已经尽力了。”


“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死在我面前。可是,从我踏上战场,每一天,每一天——”


“范丞丞,”他说,“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


他搂紧他的脊背,军旅生涯让林彦俊的脊背宽厚而温暖。范丞丞说:“可你也躺在我的面前,腹部鲜血直流,左肩伤口渗血,身上都是伤口,连脸颊也不能幸免。如果有一天你——”


“不会的。”林彦俊说,“不会的。”


“我要和你结婚,我发誓。”他贴着范丞丞的耳朵说。


暮春,紫藤花将要落下了。摇晃的月色,在漂浮的水面上发光。他在他的怀里,隔了很久才低声回答:


“可你不该指着月亮起誓的。”*


07.


战事吃紧,震区的支援军已经马不停蹄地南下赶来。而通崖口的战役还未收尾,火力越来越狠。林彦俊听说消息时,护士正在给范丞丞的小臂绕绷带。他胡乱整理过自己的伤口便匆匆往医疗队走。


他从前就有这样的慌张,而这一刻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他惶恐不安于得到与失去的诸多苦痛。


“伤到哪里了?”


小护士从来没见过他惊慌的样子,愣了一下:“小臂被子弹擦了一下。”


范丞丞抬起头道了声谢,小护士便收拾了东西离开了。他转过头看林彦俊,正要开口,却被对方抱到了怀里。


“真的没事吗?”


范丞丞窝在他的怀里,没有动,细碎的头发落在他的颈窝,又戳进他的心口。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回答,不免有些奇怪,把人松开一些,又问了一遍。


“没事。”范丞丞说。他盯着林彦俊的嘴唇,过了片刻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有些累了,你说话,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等林彦俊回答,又说:“阿俊,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可以。”


“那你可以喊我一声——”


“丞丞。”林彦俊说,“丞丞。”


二十一岁的少年军医笑弯了眼睛,烂漫的初夏的风吹过他的额发,弧度温柔。


“你以后,”他缓慢地,再一次开口了,“如果我们都活着回去了,真的会和我结婚吗?”


“会。”林彦俊看着他的眼睛说。


范丞丞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垂下头,末了又慢慢抬起来,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对不起,其实我骗了你。我爷爷是希望我去震区的,但是我听说你在离区,就来了。”


“谢谢你来了。”林彦俊笑了起来,范丞丞轻轻触碰着他的酒窝,他的笑容便更深了,“谢谢你。”


他重新把范丞丞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丞丞,我很爱你。”


而他怀里的范丞丞动了动,微微推开他一些,看起来似乎有些茫然,但很快又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他说:“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说吗?”他的手指抚上林彦俊的下颌,当爱意再一次以声音呈现时,震动酥酥麻麻落入了他的掌心,十指连心,便又把那些情感推进了他的心口。


范丞丞笑着说:“我也是。”他重新钻回林彦俊的怀抱。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


“什么?”林彦俊没听清楚。


“我也很爱你。”范丞丞说话时尾音总是很重,降落在林彦俊的心口,开成了花朵。


08.


哥哥的胶澳小记中记载的内容,很多都来自于战争结束后他独自前往胶澳,小住一年的所见所闻。实际上在那一年后,每一年他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去胶澳待一阵子。


但他总是一个人。总是。


因为原本将要和他结婚的范丞丞无法陪他一起了。而这本本应该由范丞丞打开的小记,也终于成为我了解过去的,惨痛的印记。


他不应对着月亮起誓的。


在震区的雨水中,外寇违反公约的规定,朝范丞丞开了枪。而直到那时,哥哥才知道,很久前——或许正是他们表露心意的那一日,范丞丞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了这件事——连天的炮火在后方炸开,他的耳朵受了伤害,所有的声音都蒙上了烟雾。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可他明明是那样的怕痛,他曾经为疼痛流泪。也许在他十八岁时,他就坐在那冰冷的渡轮上,为分别而割裂了心口,凄哀地红了眼眶。可他从未想过要把这件事告诉哥哥。他那近乎透明的小小的身子,本应在月色里,却被炮火穿透。他明明是怕痛的人,可他那时不怕了。而哥哥要用一生来消化这一份绵长刻骨的痛意。太痛了。太痛了。


在昭昭雾气中,他用清亮的眼睛,看见了哥哥的心意。但那时候,哥哥不曾听清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那些湮灭在过去的话语,是落在身上,割裂皮肤的雨水。疼痛被无数次冲刷,结果却是不后悔。原来只是哥哥发了誓,而他没有回答过,从此以后,他希望哥哥不必遵守誓言。


战乱结束后,哥哥前往胶澳范家重新提亲。范家避而不见,他最终只能带着范丞丞曾经在他的脸颊上贴下的纱布,独自看过胶澳的海水,看着那不知何日才能到达琉球的海水。林家大公子在许多人眼里不曾成婚,可他少年时曾与坎区胶澳范小公子订了婚,但是翻飞的炮火和硝烟湮灭了一切,从此以后,只有海潮知道他的心意。


他也只能前往胶澳,魂魄常驻,也许能够等到胶澳的小公子与他相识。


我伏在地上,整理着掉落的物件,听见窗外的风声,以为是落了雪,但抬眼去看,什么也没有。


只有我终究流下泪来。


09.


哥哥在遗书中,交代了四件事。


家慈安康,小妹顺遂,丧事从简。


安葬胶澳。


在未完的冬日,我从故乡出发,北上前往胶澳。海水的潮湿气息稍微淡了一些,紫藤萝花的种子还藏在未来的春日里。少年们背诵着边塞诗篇,八韵整齐。流转的星空湮灭在寒气里,列车留下笨重的残影。这一晚究竟是什么月相呢?我贴着窗——当真听见了胶澳的海潮声,穿透了层层雾霭,一波一波撞击而来。


而等我抬头去看,便见这时也终于落了雪,簌簌飘下,湮在泥中,又落了满头。


10.*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


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Fin.


*00和10部分出自《南柯记》。“对月亮起誓”是指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台词:“不要指着月亮起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



之前收到了栗老师的超多礼物就一直想写一篇文表达我的心意,但因为备考的原因一直拖延TT,希望栗老师不要嫌弃。

这篇因为实习工作的原因只有晚上能写一点,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很久不写了真的生疏,也不知道有没有表露完整,因为结尾实在太匆促,真的很抱歉。总之感谢大家的阅读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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