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西蘭花.

Russian Roulette.

#毕丞#《鸭绿江》(短/完)

鸭绿江

*请勿上升,请勿转载,感谢阅读。
*抗美援朝背景,实则私设如山,介意请慎入。

*CP:毕雯珺×范丞丞
*BGM:归来叙 -- 夏小桐
*Summary:鸭绿江,雪地深处,他拿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小房子,说以后我们就住进这里,这是我们的家。

*轻考据,部分情节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没有任何不尊重历史及历史人物的意思,流水账预警,很烂,随便看看。喜欢就留下评论吧。




00.*

灿烂的银花

在晴朗的天空飘散;

金黄的阳光

把屋顶树枝染遍。

驯美的白鸽儿

来自什么地方?

它们引我翘望着

一个新的故乡:

01.

去年我护理专业毕业之后,先托关系问了问市三院有没有空岗位给我,大小随意,不让我当无业游民就行,结果前前后后送了十来万也没有个着落,我心烦意乱。但大概天无绝人之路适用于每一个故事的开端,我大学联谊时认识的一个学长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做他爷爷的全职护工。

电话里他告诉我他的爷爷八十多岁,身子骨还算是硬朗,没什么大病,就是打过仗,自然落下过一些伤病。老爷子人性格好,但老伴儿没得早,家里孩子平时都忙,总让他一个人也不放心。那么大的一个房子,怕他孤独。我要是去,工作也简单,饮食起居,再聊天解闷,有了病啊灾啊的及时处理,打个电话通知通知,也就没什么了。

我跟学长客气了好几句,说他这是雪中送炭,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学长说我客气。找我的原因说来也简单,老爷子性子沉闷,不大爱讲话,但想找一个活泼点的护工。我年轻,开朗,当年联谊时数我最能乐呵,专业也对口,关系也近,思来想去也就联系到我了。学长问我在工薪上有没有什么要求,我说大家关系好,不计较这个。他说成,我一个月打给你一万,我吓一跳,这可比我想象中的多了不少,他说照顾老人本来就麻烦,更何况他希望我能多陪他爷爷聊聊天。

省略愉快的沟通过程,反正没两日,我就拎着我的大包小包去了老爷子在抚顺的家。那天学长开车送我过去的,把行李一放又领我走,说这个点儿老爷子正在遛弯呢。抚顺有条浑河,我俩朝那头开,在一处公园看见老爷子一个人坐着,旁边儿有个鸟笼,橙色羽毛的小鹦鹉叽叽喳喳活蹦乱跳上蹿下跳,老爷子瞅也不瞅一眼,特高冷。

学长领着我跟老爷子打了个招呼,老爷子穿了件白衬衫,瘦高,是挺硬朗。他说丫头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范小花。他愣一下,笑了,苍老的皮肤上浮上一对酒窝,他说姓范啊,挺好,范这个姓挺好。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那爷爷您叫什么名字呀,学长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呢。

他静了一下。

在这一下里,浑河水继续涌动,小鹦鹉继续亢奋乱叫。但他很静,静止的静。然后他很温和地笑着对我说:

“我叫毕雯珺。”

02.

老爷子比我想象中的好伺候得多。

他当过兵,生活规律,早五点半准时起床,我比他早半小时给他做早饭,吃过饭他就去市图书馆看书。午饭我给他送过去。下午他有时候去浑河边上遛弯儿,领着那只小鹦鹉,有时候就去公园看看其他老人下棋打太极,在家呆着时就坐在阳台里看着花或是影集,常常一看就是一下午,我中途去看,他有时候睡着了,有时候就那么看着。他的影集上有很多照片,但每次我替他收起来时他都只停在一页,是张双人合影,有一个应该是他,另一个俊朗的人我不认识,应该是他战友,俩人站在江水前,都笑着,我也没多问过什么。等晚上吃过饭,他看一会儿电视就睡了。他对吃也没什么要求,我问了问病史,一般给他做养心护肝的东西吃。

他人也好,喊我小范,特亲切。我每回下楼买菜的时候他还把我当小孩儿似地塞给我五块钱让我买零嘴儿,我说爷爷我不要,他板着脸,说我多吃点儿才能长大个。我心想我一一米七的大闺女了还长个啥呢,可心里暖暖的,把那些五块钱都悄悄给他收到电视柜底下的小盒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老爷子也确实沉默寡言,不太爱说话,学长找我的本意也是怕他自个儿太闷。于是我没活儿做他也碰巧在家时我就给他打一碗米糊或果蔬汁,我自己也抱一杯养颜茶,凑一起跟他聊天。我话题可多着呢,上学的,找工作的,和朋友们之间零零散散的趣事儿,他就笑着听,偶尔应几句。我说多了也不好意思,自然也缠着他说。我记得学长说过他打过仗,就问他打过哪几场。

“我是解放战争打出来的,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他说,“一晃几十年了。”

我家里没人当过兵,自然颇感兴趣,缠着他给我讲讲那些故事。他发了会儿愣,隔了好久才重新开口,说真的很久了,有些事儿都记不清了。但他还是给我讲了,讲他参军,过长江,上南京,踮着脚瞪南方岛上的人。后来戴红花,没多久又出发,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厉害呀。我给他鼓掌,他又笑了,慢慢讲着那些很老很老的故事。

03.

毕雯珺参军主要是为了两块儿现大洋。

说来比较有戏剧性,他老家在抚顺,刚会走路的时候举家往南搬,主要是因为那会儿南边相对而言比较太平,要说那会儿谁强谁弱大家心里也没个定数,往哪走都图个活命。他在一个小村子里长到十八,赤党就解放过来了,全村上下就两个蓝党在这儿看着,局势什么样谁不知道啊,两下子就解决了。赤党在村口搭了个桌子,立了一面旗,坐了仨人,面前一摞现大洋,一沓纸——后来毕雯珺知道了那个叫边区票,再还有一个本在那儿摊开着。他也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就听赤党人在那儿喊,征兵,入伍,有钱拿。

他对前四个字没什么感觉,后三个字儿让他有点按耐不住,跟家里商量也没打就过去了。他其实对于钱的概念不是很明显,纯粹是因为他弟弟。他随他爹长了个大个子,他弟不行,身子骨太弱了,不长个,他听人说有个叫牛奶的东西特别管用,横竖想给他弟弄一些,奈何没钱。

毕雯珺就用自己的青春给他弟换了点牛奶。

他入队之后碰上赤党刚缴获蓝党一大堆炮,他就跟着学怎么操作,他聪明,性格又稳重,没多久被编入炮兵队。他本来是跟着南下打的,后来部队调整,他跟着北上回了老家。四八年解放抚顺的那一场他也在其中,人家都管抚顺叫煤都,他站在高地往远处望,一点儿煤烟都没瞧见,但是那一晚的夕阳很壮阔,赤红色交织着橙色,看得他有些眩晕。晚上大家凑一起吃饭,有人喊他,说雯珺不是东北人吗,整两句东北话给大家听听啊。他生来是个闷葫芦性子,什么也不爱说,也就跟亲近人乐呵乐呵,心里头的事儿也都是明镜儿一样的,但他从不外露。他摸着后脑勺憋了半天,想起他爹的口头禅,吭吭哧哧学了出来:

“诶呦妈呀,脑瓜子疼。”

大家哄一声笑开了。但也不一定都是因着他这句话笑起来了,四八年了,辽沈都要打完了,也该歇歇了。谁不盼着安生日子呢?听说有位营长结婚,婚床都是拿两块儿木板子现搭的,得亏人家新娘子不挑拣。其实这年头也没啥好挑拣的,说白了活着也就是为了一个念想。毕雯珺也不知道自己的念想是什么,前两天家里头给他捎信过来说他弟个头蹿得特快,快赶上他了,他心里头就跟一块儿大石头终于落地一样轻松,好像除此以外他也没什么念想了。家里人问他有没有看中的闺女,部队里没合适的就托关系给他问问左右村子里的。他心想部队里哪有什么大闺女啊,也就人家文工团和医疗队有点,但也相不中我啊。不过话说回来,他自己也确实没有相中的,一点也不像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

他大高个儿,瘦溜的,穿军装笔挺得很。浓眉大眼,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可就是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人家闺女看中了他,也不敢吭声。当然这些他也不知道,给家里写回信,说不着急结婚的事儿,万一哪天部队里头还给安排呢,叫家里人也不要急,省的到时候一堆麻烦事儿。

他还挺怕麻烦的。也不知道怕什么麻烦,可能自己一个人在外头闯荡久了,干什么都图一身轻便吧。

解放战争胜利后,他把大部分津贴都给家里寄了回去,自己胸前别着大红花,回家待了不到两天就又回部队了。这要说他不像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偏偏也有这么个保家卫国的梦想了,虽说当初是为了俩大银元入的伍,可思想教育他也不是白接受的。可要说他像,这都二十来岁了,还没个谈情说爱的念头。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部队里有人笑他,但也有领导夸他,他前前后后都不在意,站岗时候照样挺直了腰杆儿。

结果是没安生个把月,彭司令又把他们一个个往朝鲜领了。那可比东北还要北,入了秋凉的厉害,火车哐当哐当的开,毕雯珺往窗外看,红叶黄叶漫天地飞,鸭绿江江水流的很凶,轰隆轰隆地响。他们本来要去大榆洞,结果车刚开到北贞就挨个儿下来了,说大榆洞早让老美鬼子给占领了。他们就扛着枪炮自己走。

大榆洞那有一批通信兵,跟他们一样,来的时候才知道大榆洞被占领的事儿,队伍碰了头又开始重新编制,毕雯珺站在队伍后头,跟通信兵们挨个儿认识。

那天天很冷。

但通讯兵范丞丞的手很热,他蹦哒到他面前,比他稍微矮了一点,于是仰起脸来看他,白净的脸上冻出两坨红云,像年画里的娃娃。他和他敬了个礼,又拉住了他的手,嘴唇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像架桥。

“你好啊,”他说,“我叫范丞丞,外事付丞掾,无妨风景嘉的丞,你呢?”

毕雯珺张了张嘴,想问那是什么字。

范丞丞眨眨眼,看他不说话,一拍脑门露出一个有点害羞又很不好意思的笑:“对不起,我爷爷老让我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就习惯了。就是那个丞相的丞呀。”

他说完又拉过毕雯珺的手,软乎乎的指尖在对方结了薄茧的掌心里一笔一画的写,他埋着头很认真地写着,很认真,很认真。

但他写这么个字来来回回也不过几秒的功夫,再怎么认真也是转瞬即逝的事儿。但毕雯珺垂着头看他,看他软软的头发,看他那个小小的发旋,范丞丞只写了一刹那,但毕雯珺觉得自己看了很久,掌心里是细细碎碎又痒又暖的感觉,轻的像一片雪,可落在他心里,像汹涌澎湃了千年万年的河。

范丞丞收回手,又朝他笑,说写完了,问他有没有记住。

毕雯珺先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忙接了一句,记住了。他抬起眼说,你名字挺好听的,范……挺好的姓,我叫你小范吧。

他说话语调也没个起伏,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小范同志倒是笑得很开心,说嗯,说好。小范同志又朝他眨眨眼,那你呢,你叫什么?

大榆洞的秋风继续吹,老美鬼子的炮仗都堆成了堆。毕雯珺同志静了一下,静止的静。然后他盯着范丞丞同志的眼睛,说:

“我叫毕雯珺。”

04.

和小范同志熟悉起来,还是通过名字。北方人其实不大看重宗族,但辈份也从来不错,到了毕雯珺这代取名字都是“雯”字辈儿的,“珺”字是摇签子摇出来的。君王君王,还挺唬人的,好在没搁到爱新觉罗的时候生出来,杀头就不好了。当然毕雯珺只给他讲到了摇签子这个部分,小范同志认真地听,末了说原来如此。

小范同志的名字由来就很不一样了。小范是青岛人,书香门第,上头还有个姐姐。小范的爷爷做过官,有知识,取的名字都经过他深思熟虑,有许多美好的寓意。他留过洋,解放之后回了国,因为兴趣托人去了胶东学报务,字母数字和中文标店对于他而言都太简单了,一分钟能敲一百二十个电码,那时候数他成绩最好。学完之后开始分配,家里面也随他去了,但没想过打完解放战争还要打老美,以为不会上战场的人就这么被带到了朝鲜。范丞丞讲完自己事又缠着毕雯珺问这问那的,问他老家在哪儿,问他家里都有谁,问他为什么参军,还挑着眉问他有没有结婚,这会儿轮他俩休息,可范丞丞偏偏不让他休息。

但毕雯珺却不觉得吵。他觉得范丞丞像一只活蹦乱跳生命蓬勃旺盛的小鹦鹉,毛色鲜亮又可爱,再吵也没人生他的气,反而觉得他可爱。他很实诚地说自己老家在抚顺,家里有个弟弟,他忽然很不好意思去说自己是为了现大洋和牛奶参军的了,就说自己是年龄合适被挑中了。顿了顿他很认真地说自己没结婚,还没碰上合适的呢。范丞丞听啊听,又弯了眼睛:“原来你老家在抚顺,离这里好近啊。”

“嗯。”

“你打完仗想去哪里?”

毕雯珺心想这才刚打几天,到底是刚上战场的小孩子,以为打仗像过家家。可是他又不想怪罪范丞丞,本身这也没什么可怪罪的,更何况他一看见范丞丞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就觉得什么都没办法计较。于是他很认真地回答道,回家看看我爹我娘我弟弟。顿了顿他又说,我家不在抚顺,小时候搬去南方了。范丞丞哦了一声,说挺好的,起码能回家待着,我打完仗可能又被我姐拎到国外去了。他姐比他大了一轮还多,搞研究的,很早前就和大学认识的华人同学结婚了,一直想回国,但导师压着不让。毕雯珺问为什么,范丞丞说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导师不要脸呗,看不得他姐他姐夫厉害,怕回国之后把知识技术都传给新中国。

他一边说一边撇嘴,很生气的样子。毕雯珺盯着他气鼓鼓的侧脸,没由来觉得心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时候范丞丞忽然摸索起衣服兜来,然后小心翼翼捧出来一张照片,他举给毕雯珺看,说这就是他姐和他姐夫,还有他。

大榆洞这阵子被轰炸的厉害,夜里没人敢点灯,山洞里更黑,毕雯珺就借着月光看,很朦胧,朦胧美。那上头范丞丞的姐姐坐在中间,波浪长发搭在身前,穿着繁复的裙子,笑容娴静端庄。范丞丞穿着白衬衫站在左边,右边是他的姐夫,很高,有些壮。

我姐好看吧。范丞丞的声音带了点得意。毕雯珺把照片还给他,说嗯。范丞丞就更开心了,他说我姐打小就好看,我妈说那会儿大家都乐意跟我姐玩儿,因为她好看。我姐念女校时,全校人都比不上她,修女都夸她是被上帝眷顾的女孩子。不过就是因为她太好看了,大家就觉得她姐这么厉害都是靠那张脸,说到这里范丞丞很不开心地皱了皱眉,我姐天天熬夜背书,他们谁都不知道就凭张嘴胡说。

毕雯珺听他把他姐夸的天花乱坠,觉得那里应该是带着主观情绪的。但不知道为何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于是他说别管他们,你知道你姐姐的优秀就好。范丞丞迎着月色朝他笑,说那当然了。

在这个当口,毕雯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范丞丞很好看。

比文工团扭秧歌的小姑娘和医疗队给人扎针的小姑娘都要好看。他和他姐很像,但更英气,眉眼分明,又带着一点纯粹。月色下他的眼睛是那么的亮,皮肤又是那么的白。毕雯珺有些恍惚,这时候有人从前头很轻地喊小范,小范,过来把这封发一下。范丞丞啪地一拍腿,跳起来说来了来了,他摸着黑正要往前走,毕雯珺站起身搭上了他的肩,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毕雯珺说我陪你过去,太黑了。范丞丞笑着说谢谢。他俩走了两步,毕雯珺没忍住,问,你打完仗真的又要出国吗?范丞丞安静了一下,随后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但国外没有山东大煎饼,我就很不喜欢。

05.

老美把大榆洞当金库似的,一天不拿完了都念的慌,一天到晚炸个没完没了。十一月末又下了一场大雪,天空笼着白茫茫的雪雾,老美除了轰炸还得出兵,毕雯珺趴在高地上,跟他那门炮一起在雪里埋着。这一场打了两天一夜,毕雯珺被从雪里挖出来时,脸被冻出了几道血口子。

范丞丞问他疼不疼。

他觉得自己说不疼一听就是骗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范丞丞面前他就是想说不疼。他动了动嘴唇,范丞丞温热的手指搭上了他冰冷的嘴唇,他说,我知道你不疼,但我看着疼。

医疗队的小护士过来给他扎针的时候,范丞丞又忙着去发报了。迷迷糊糊间毕雯珺听见摇机员让范丞丞敲准些,范丞丞说准着呢,摇机员笑他这么快跟泄愤似的,咋能准?范丞丞说我就是又快又准。他们这时候已经不敢待在洞里,前一阵子老美搞低空盘旋轰炸,山坳里的汽车都给炸成了渣,连带着六米高的无线电接收杆也光荣了,他们躲在老百姓家里,拿高粱杆把窗户糊的严严实实的。

毕雯珺就在那咔哒咔哒的电码敲击声中睡着了。

朝鲜的冬天刮很大的北风,呼啦呼啦的,夹着雪花和冰碴子,他听不见,也看不着。被子潮呼呼的,还有点硬,但他从未觉得过去的哪一刻如同此时这般,温暖又安定。他好像下了战场,在自己家里头歇着,有可能刚过了秋收的日子,他打地里出来,晚饭是山鸡炖针蘑,他儿子坐在炕头啃指甲,他坐在这头喝酒。这时候他媳妇走了过来,训他不管儿子,训他儿子啃指甲。他把那对酒窝拎出来笑了,抬眼去看他媳妇。

暖烘烘的热气团里,他媳妇跟范丞丞长得一模一样。毕雯珺愣了一下,却不觉得哪儿有不合适的地方,还是咧着嘴笑,他笑着笑着就听见范丞丞那热乎乎的声音,他说毕雯珺你笑什么呀,你不疼了吗?

毕雯珺一下子睁开眼,黑乎乎的夜里,范丞丞坐在他的床前,眼睛里好像含着水,那么亮。这时候范丞丞又说,我忘了,你不疼,是我看着疼。他说完就笑了,指尖蹭了蹭毕雯珺的侧脸,他可能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了。

然后他拿过来一个碗,毕雯珺一下子闻到了一阵热腾腾的香气。范丞丞小声说,这是同屋那个朝鲜老大娘给我做的热水煮白豆腐,洒了点盐巴,可好吃了,我给你留着呢。

他们到朝鲜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吃高粱米,硬邦邦的,还凉,怎么吃进去就怎么拉出来。受不住的时候拿雪混着从国内带着炒面一口口吞,没热水喝,口里生疮,凿冰化成水往肚子咽,那水说不定得零下四十度,割得口腔内壁裂口子似的疼得厉害,连喉管都跟着难受。范丞丞闹过两次肚子,但条件艰苦,他就自己憋着。毕雯珺从老美身上搜罗到的饼干都给范丞丞了,他还把水瓶放进自己怀里给他捂着,好像没多大用处,可范丞丞就是说热了。

这么一碗热豆腐,可比什么都珍贵。

毕雯珺摇了摇头:“你吃。”

“给你吃你就吃得了,我不上战场。”

“大娘给你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现在我给你了。”

毕雯珺还没来得及吭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就凑到了他的嘴角。他一愣,下意识张开嘴,一大块儿豆腐就滑了进来,软的,嫩的,热的,咸味适中。多久没吃过这样的东西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这一下子激得他愣了两秒。范丞丞喂完这一口还要接着喂,毕雯珺别了一下脸,说,范丞丞。

他这还是第一次喊范丞丞全名。

范丞丞动作顿了一下,就这么一下,毕雯珺把碗和勺子拿过来了,舀了一大勺凑到范丞丞的嘴边要喂他,他力气大,胳膊又长,范丞丞躲不开,乖乖张嘴吃了。这一回他俩谁也不吭声了,也不推来推去的,静静分完了这一碗热豆腐。

毕雯珺觉得这比山鸡炖针蘑好吃。

06.

清川江和长津湖都打了回来,他们也就能往南继续打了。到了一月份,六个军三个团直接到了汉城,毕雯珺擦枪的时候听战友们议论,他们齐齐骂老美不要脸,还先停火后谈判,扯犊子。毕雯珺听着,不吭声,但心里也爽快,这几场打得都顺畅,好像没多久就能结束似的。

他们有时还是住在朝鲜群众家里。范丞丞是个活泼性子,跟着学朝鲜话,他机灵,学什么都特别快,没两天就会了好几句,蹦哒到毕雯珺面前一句句的说,毕雯珺不懂装懂,瞧着他,不吭声也不乐,就直挺挺瞧着。范丞丞给他瞅得声音越来越小,嘀嘀咕咕就剩一句唐诗应艾愁啊哟。

毕雯珺摸不着头脑了,问他说啥呢。

范丞丞咯咯咯地笑,就是不肯告诉他,扭过头又跑去学新的了。他学了一大堆,跟摇机员说自己想拿朝鲜话发电报,摇机员叼着烟,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他人不大,胆子还挺肥。他学的也多说的也多,但毕雯珺偏偏对这句唐诗应艾愁啊哟念念不忘,他磕磕绊绊讲给朝鲜老大娘听,人家瞪着眼睛愣是听不明白。这事让范丞丞看见了,捧着肚子笑话他好久,最后说,我就是问你饿不饿呀。毕雯珺说真的吗,范丞丞说我骗你干嘛,毕雯珺就哦了一声,不讲话了。范丞丞凑过去挤到他身边,说,雯珺哥,我教你一句英语吧,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这个单词了。

他从地上捡过一根树杈,在地上写,COOL。

特别好读,范丞丞说,酷。

毕雯珺跟着重复了一遍,范丞丞就给他鼓掌,说他学得快。就这么一个音节,还能怎么学?毕雯珺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范丞丞眨巴眨巴眼,笑着说,就是你长得好看的意思。他说,雯珺哥你这么高的个子,长得又俊郎,就是很配这个词的嘛。毕雯珺想了想说,小范同志,你也很酷。

范丞丞一愣,弯了眼睛,说,Thanks。

毕雯珺问他什么是三颗四。

范丞丞边说边在地上写,就是谢谢的意思。你夸我酷,我得谢谢你。毕雯珺侧过脸看他,没忍住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然后他学着范丞丞的语调,说了句三颗四。范丞丞说你谢我做什么呢,毕雯珺说,能一起活下来,就得多谢谢。范丞丞就乐了,说行,你都谢我了,那我再教你一句。

他说:“以后要是有人和你说唐诗应艾愁啊哟,你就回他说,爱拉屋有。”这回他没写。

毕雯珺说:“什么意思?”

范丞丞说:“你饿不饿啊?我饿了。”

毕雯珺说:“前边那句朝鲜话我学不好,后边那句也是朝鲜话吗?”范丞丞说不是,还是英语,毕雯珺哦了一声,说,爱拉屋有。

范丞丞笑弯了眼睛,说,嗯,三颗四。

07.

到一月中旬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也不大,范丞丞蹲在地上拿树杈画画,画了一座小房子,有几个朝鲜小孩跑过来和他一起画。他们围着那座小房子加上了花和果树,太阳和月亮一起挂到了天上,围着一圈星星。猫猫狗狗跑来跑去,有一堆小孩子手拉手。

画完了范丞丞就跑过去把毕雯珺拉来看,随后问他画的好不好看。这时候雪还没有停,范丞丞的军装上罩了一层雪白,额发上也沾着,看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他蹲下身细细去看,其实他们一堆人画的画七八糟的,但是太阳在笑,月亮在笑,星星们也在笑,更别说猫猫狗狗和小孩子们了,就连范丞丞画的房子,都挂着一个笑脸。

毕雯珺说好看。

范丞丞笑着说,那你想住这个房子吗?

毕雯珺点了点头。

范丞丞说,从前我家也有一个大房子,后来我姐出国了,大房子里剩下我爸我妈,还有些佣人,后来有了我,又后来我姐托人把我带走了,大房子里只剩下我爸和我妈了。那时候快打仗了,我爸不站蓝党,也不站赤党,赶上一次轰炸,人说没就没了,我家的大房子就空了。我回国之后去找,没了,充公了。

顿了顿他又说,我也不是想住什么大房子,我就是想回家。我在国外没有大饼吃,无聊。你看你打完仗就能回家了,我打完了又要被拎走了。

毕雯珺垂着眼看他。在动乱的年代里,人们一旦有了空闲就会想要和家里报平安,他也托人帮过忙,给家里带了几句话。但范丞丞几乎没有向家里传过话。也不是不想传,他把电报打到山东青岛谁来收?打出国门有点不实际了,他跟他姐隔的可不是一条鸭绿江。

于是毕雯珺说,没关系,我可以和你一起住大房子的,等我把我爹娘和我弟安排好,然后咱们找个大房子,就是我津贴不太多,可能不够大。你要是不出国,就等等,我攒攒。我花的也不多。你要是出国,你就在外头等等,我攒的快。

他嘴笨,说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一个家字。他说,小范,你要是觉得合适,就把这个当家。

他真是个闷葫芦性格,可他说话做事,心里头都是明明白白的。他说了,就不后悔,就心甘情愿,就真心实意。

范丞丞盯着他,笑了。

范丞丞说,嗯,好,那就约好了。他摸了摸鼻子说,雯珺哥,你喊我丞丞吧,我家里人都这么喊我。

毕雯珺说,丞丞。

范丞丞很开心地应了一声,随后说,爱拉屋有。

毕雯珺说,你咋饿这么快?要吃啥啊,这还没到饭点儿呢。范丞丞撇撇嘴,咕咕噜噜说自己一会儿吃炒面去。毕雯珺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儿饼干,又是从老美身上扒来的。范丞丞弯着眼睛把它放好了,抬起眼朝着毕雯珺笑,他说毕雯珺,我给你念一首诗吧,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了。

他站直了身子,北风吹过他的头发,留下浅浅的晕影。青岛小少爷皮肤白净,飞雪落了他满身,他看起来那么小,又那么勇敢,看起来几乎透明快要消失,但又那么真实且缤纷。

范丞丞声音很好听。有起伏,落在风里,叮叮当当像是垂着雨水的叶片。

他说:

灿烂的银花,在晴朗的天空飘散;

金黄的阳光,把屋顶树枝染遍。

驯美的白鸽儿,来自什么地方?

它们引我翘望着,一个新的故乡——

范丞丞声情并茂,毕雯珺全情投入,正在这时屋里头的摇机员过来敲了敲窗,喊,小范,别整那个罗莎迪克的了,过来敲报!

范丞丞梗着脖子,上头那对痣都跳了出来,他说什么罗莎迪克啊,那叫罗曼蒂克!摇机员呸他说我管你是什么克,干活来!范丞丞吐吐舌头,说好吧雯珺哥,我先走啦。毕雯珺笑着点头,然后他说,去吧。

“丞丞。”

走到一半的范丞丞转过头来看他。飞雪走过他的周身,走过时间,走过很多风光。范丞丞站在流逝当中,被永恒地铭刻了。

他笑着说,好,你等我哦。

08.

故事讲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

如果还要继续的话,可能现在我照顾的就是范老爷子和毕老爷子两位了。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继续下去,不过是异国他乡,动荡的年代,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血气方刚的炮兵和古灵精怪的通信兵扶持着走下去的故事。可一切都要有个结局,在历史的洪流中,故事的最后是五一年八月的“绞杀战”。在洪水滔天的日子里,炮兵和通信兵相识还不足一年。

通信兵就抱着五十斤的手摇发电机光荣牺牲了。

战场上谁没见过死去的战友呢?炮兵经常见,可是见的再多又怎样,人心都是肉长的,流泪的时候怎么也停不住。什么战地黄花,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保家卫国后雪月风花,人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没了。

炮兵最早为了两块儿现大洋和几张边区票参军,想给他弟买牛奶,给她娘割匹子布,给他爹换杆子烟枪。后来炮兵觉得保家卫国也挺好。再后来炮兵觉得,要不是不参军,就不会遇见小通信兵,那他一辈子都是块儿木头,不懂得罗曼蒂克。在某些时刻,炮兵的眼前一下子跳出那个小通信兵来。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寒冬腊月的飞雪里,站在春日解冻的清川江旁边,站在潮湿但繁茂的芦苇荡里,站在比四八年解放抚顺时还要壮阔的夕阳里,歪着头,眼睛明亮,笑着喊他:


雯珺哥。

就这么一声,他记了一辈子。

没忘,没敢忘。

不能忘。

09.

战争胜利之后的毕雯珺胸前一朵大红花,站在人群中接受表彰,人们都说他们是最可爱的人,但在毕雯珺心里,范丞丞是最可爱的,也是最值得爱的。有朝鲜姑娘跑过来给他送了一大堆水果,他吓一跳,没反应过来,那姑娘埋着头很羞赧地说,唐诗应艾愁啊哟,说完就跑了。

毕雯珺一愣,周围的战友哄笑道,能耐啊雯珺,人家姑娘相中你了!这一回毕雯珺终于能把那句朝鲜话很完整地学出来了,他念了一句唐诗应艾愁啊哟,问是什么意思,战友一巴掌拍到他背上:“人姑娘相中你了还能有啥意思呢!就爱你呗……哎哟雯珺咋还激动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你这小子还挺罗莎迪克啊!”

毕雯珺伸手一摸脸,笑着说,那叫罗曼蒂克。

他回国后没两年就申请退伍了,媳妇是同村一个姑娘,人白净得很,矮他小半头,害羞,也不敢直视他。毕雯珺当兵久了,做什么都有那个正派气质,敬个礼,要握手。人家姑娘软乎乎的手搭上了他的,还挺不好意思的。这回毕雯珺没有发愣也没有静止了,他说,你好。

“我叫毕雯珺。”

他上一次说这句话,是在十月份的大榆洞,老美在外头搞轰炸,山洞里小通信兵讲着他不懂的诗句,在他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名字,顺着手掌钻进了他的心里。你要是让毕雯珺再把那句诗重复出来,他也记不清了,可他就是觉得这世上没人的名字能比范丞丞更好听,没人的自我介绍能比范丞丞的更美。他一回家就开始攒钱计划着买大房子了,小通信兵画在雪地里的,早让雪给埋了。后来托人问到了小通信兵在青岛的老家,左右托关系见到了对方终于回国的姐姐,确实漂亮,比照片还要漂亮,姐姐收拾着新的大房子,毕雯珺看到柜子上有一张照片,被很好地裱起来了,那上面最中间是长波浪的漂亮姐姐,右边是有点壮的姐夫。

左边是小通信兵,笑得很开心。

毕雯珺问姐姐,酷是什么意思,姐姐给他解释了。毕雯珺又问姐姐三颗四是什么意思,姐姐也给他解释了。毕雯珺说,那爱拉屋有呢?

姐姐一愣,见毕雯珺真心实意发问的模样,便也并不觉得唐突,笑道:“是我爱你的意思。”她一面说,一面写到纸上,毕雯珺觉得那是很长的一串,但似乎又很短,一下子就念完了,一辈子就过去了。他把纸很认真地收好了。

毕雯珺回了家,跟正在炖山鸡针蘑的媳妇说,爱拉屋有。

媳妇说啥意思呀。

毕雯珺说,饿了就多吃点的意思。

我吃啥都行,但你要吃饱了,要吃好了,千万不能饿着。后来毕雯珺参加成人大学,念了好久好久,才知道这叫“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又后来他终于学到了那句“外事付丞掾”,他把这句抄了几十遍,几百遍,数那个丞字写得好。

有一个细节他一直没讲过。

那一天,朗诵到一半就被叫走的小通信兵在回头朝他笑过之后,又走近他,很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后说,毕雯珺,行吗?

他礼尚往来似的也亲了一下小通信兵的额头。

“行。”他说。


毕竟都是一家人了。

10.

那天晚上我给老爷子做的热豆腐。豆腐又软又嫩,烫熟之后浇酱汁,成色特别好。我想了想,又拿纯盐做了一份,他把这份吃得很干净,吃完夸我,说小花厨艺又进步了。

这回我不是小范了。

也对,再怎么活泼爱说的,都不是小范了。

我说爷爷,那首诗我也会朗诵,其实还有后半部分,要不我给你朗诵万了吧。我大学参加过朗诵社呢。他盖着毯子,坐在沙发里,笑着说好。

我站起身,我说,《新的故乡》,冯至。

我朗诵得很慢很慢,还没有到下一小节,老爷子就睡着了。我把毯子给他盖严实了一些,空调调高了,一低头,看见他眼角湿乎乎的。

那可能是鸭绿江的水。

11.

今年年中,学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来参加毕老爷子的葬礼。这时候我已经托关系在青岛市院找到了工作,做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护士。我是去年年末离开的,那时候毕老爷子已经进重症监护室了。他身子骨硬朗是真的,但越是这样的人,病起来越一发不可收拾。我说好,我马上订票。我跟领导请了假,飞机没余票了,我坐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回去了。我不知道这声音是否同他们去朝鲜时候的火车声一样。

我想,生命也许就是这样了。

但究竟是哪样,我又说不太好。

可能就是一碗热豆腐,或者一句爱拉屋有。鸭绿江水从未停止过流淌,奔流中有许多故事,发生,又结束,最后随风飘散在那个时代,有人记得,有人忘了,有人知道,有人没经历过。

我在小白菊中夹了一张卡片,那上面,是我很认真地誊写的冯至先生的《新的故乡》。这首诗在范先生的年代还叫《归去》,没有后半部分。人们一开始想要归去,但不知归哪里去,漂泊了六十多年,后来终于知道要要去的那里,叫新的故乡。我想了很久,觉得对于毕先生和范先生而言,他们要归去的这个新的故乡里,一定有彼此。

现在,他们都归到那新的故乡去了。

12.

灿烂的银花

在晴朗的天空飘散;

金黄的阳光

把屋顶树枝染遍。

驯美的白鸽儿

来自什么地方?

它们引我翘望着

一个新的故乡:

汪洋的大海,

浓绿的森林,

故乡的朋友,

都在那里歌吟。

这里一切安眠

在春暖的被里,

我但愿向着

新的故乡飞去!

Fin.

*部分援朝细节参考了邹良信先生亲身经历。六个军三个团是抗美援朝第三次战役,志愿军六个军,人民军三个团。
*00部分为《归去》,发表于1932年。12部分为冯至先生1993年完整改动过的《新的故乡》。故后文写为“漂泊了六十多年”。

轻考据,为剧情方便将炮兵团和通信兵安排在了一起,但依旧尊重历史。

在此向所有老兵致敬。
愿新时代的少年们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个人丞花文合集:

丞蒙遇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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