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西蘭花.

Russian Roulette.

#昊丞#《紫阳花》(短/完)

紫阳花

 

*请勿上升,请勿转载,感谢阅读。

 

*CP:黄明昊×范丞丞

*BGM:Familiar -- Agnes Obel

 

*万字短篇,民国背景,部分历史情节有私设。

 

                               我想要一场心甘情愿。

 

00.

 

小少爷七岁时吵着要与我去集子上买货,我怎么也哄劝不住。太太偎在层层毛毯里,坐在廊前看雪,听着声音回过头来,把小少爷叫到了跟前,顺着他的头发,道,你若要去就得乖乖的,不能给兰姨添麻烦,要听话。小少爷抱着太太的腿,仰着脸笑了。太太差我去拿她新给小少爷做好的黑夹袄,对襟扣子,狐毛领子,上头绣了一对鹤。小少爷又蹦蹦哒哒朝着我跑过来,乖顺地任我给他穿好了外套,拉住了我的手。

 

太太喊了我一声,我倾身过去,她微笑道,莫要让老爷知道,许是得怪他胡闹。我应下了,帮她理了理毛毯。小少爷同她道别,露在外头的小脸冷出两片红云来。他讲,妈妈,古德拜。太太点点头,也讲古德拜。但她顿了一下,又喊,阿丞,过来。小少爷便松开我的手,跳着过去了。你往后要好好走路,太太捏了捏他的脸,你总是这样走,来日会摔着的。小少爷贴着她的掌心,很温顺地撒着娇。太太又道,阿丞,你到集子上给妈妈买一块儿烤红薯回来,妈妈许久没吃过了。小少爷说好,太太将他放开,依旧保持着端庄的笑容,她说,好好听话,早去早回。

 

雪是打昨夜下的,清早佣人扫开了一条路,但雪势大,这时候砖石上又积了一层。我撑了伞,拉着小少爷,他的小脚印印在上头,很显眼。他大抵顾忌着太太正看着他,不敢跳进雪堆里去踩雪,遂走得相当老实。我们下了廊,走了两步,太太忽然又唤,阿丞。小少爷回了身,歪着头,大概并不懂得这一日太太为何如此啰嗦。太太这一日穿的很素,颈上挂着佛珠,滚银边的袄子,花缎面的棉裙子,我记得她加入范家时并不好素衣。但这一日她还是打了浓妆,嘴唇殷红,在大雪天里很是鲜亮,很是显眼。

 

太太说,阿丞,妈妈后院里种的紫阳花,你喜欢吗?

 

那是梅雨季里开的花,小少爷很喜欢,总央太太折给他,太太爱花,但看不得人生生剪枝,因而并不同意。小少爷有一日自己折了一枝,太太发了很大脾气,罚他在佛堂跪了一整日,小少爷长了记性,对那些紫阳花又爱又恨。他这时候听了,不免露出些小表情,但还是细声答,喜欢。

 

太太便笑,好,那以后阿丞替妈妈打理那些紫阳花,你想摘也可以。小少爷愣了一下,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太太说,阿丞不要么,小少爷忙应,要的,要的。太太素白的手从毛毯里伸出来,轻轻挥了挥,她笑道,好,阿丞,要照顾好它们啊。

 

顿了顿,太太说,阿丞,早去早回,古德拜。

 

小少爷并不思考那些事,拉着我的手,很大声地喊古德拜,便又很开心地离开了。我们出了府邸,不叫车夫,一路朝着集子走去。小少爷很爱讲话,缠着我要我给他讲故事。我一直侍候着他,他同我很亲,旁人喊我兰姨,他总喊我阿兰,只因着他自己觉得这很亲近。他平日里跟在家庭教师身边,并不自在,那位教师也不给他讲这些民间故事,他无聊得紧,夜里当睡了,抱着枕头恳我讲给他几个才肯睡去。

 

他进了集子,先惦记烤红薯。那烤炉顶高,他看不到,拉我的衣角。阿兰,阿兰,你给妈妈选一个大一些的。我说好,挑了半天才寻到合适的。小贩子拿油纸包好了要递给我,小少爷并不依,自己抱妥当了。我见他指尖上都烫出红印子,要接过来,他偏不肯,直说不烫。我叹了口气,搬出太太来,他才乖乖放到我的篮子里。他说,阿兰,你不要让它冷了,我把篮子上的棉布掖了又掖,道,不会的。他就笑起来,直说要让妈妈吃到最好的。

 

但我们回了范家,只听得一串哭声。我登时反应过来,知道太太并不能吃到这块烤红薯了。小少爷扑进院子里,不听太太之前的话,跑得很快,我追得很紧,生怕他跌到。但那一日他跑得极稳,好像生怕跌跟头误事似的。等他扑到太太的卧房,才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拉着我的衣服,要那块儿烤红薯。我拿给他,还热着,他抱在怀里,要挤进去。管家拦着不许,要我看着他,说里头阴气重,怕冲撞到他。

 

我打后头抱住了小少爷,他说,阿兰,为什么大家不许我见妈妈了?我答,太太要歇息了,我们把烤红薯给厨子拿去,不要让它冷掉好不好。他不讲话,只是抱着烤红薯不肯松手。

 

那天雪下了一整日,小少爷抱着烤红薯,坐在廊前的垫子上,一声不发。那一日我意识到,像是小少爷这样的人,不怕在发肤上留印子,但心坎儿上的印子,是要留一辈子的。

 

01.

 

太太一过世,二太太就好入门了。

 

老爷当年娶太太时,太太本家并不同意,老爷立下了不纳妾的状,太太才肯过门。但这时人也没了,许多话大抵也不中用了,更何况小少爷这样小,老爷有的是续弦的理由。他也懒得摆出什么痴情人的做派,太太头七刚过不足月余,就办了礼。那天么,天干冷,晴得很,但风很紧。二太太打小轿车上下来,你大抵不晓得那时候的洋场姑娘都很喜欢的那式烫发,衬得她脸很小,又很白,像一张长了翅膀的纸。范家冲喜,请了不少人,席子摆得很大,但小少爷并未出来吃,老爷也没要人来叫他,于是他只坐在房里读从前太太布置给他的书。我蹲在他身边,问他饿不饿,他捻着我的衣角,要我带他去吃烤红薯。

 

我知他不开心,便拿过新给他打的袄子,他拉着我的手,要我带他走后院那间小门。那是后厨押菜回来时过的,并不体面,但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打前厅走,当然要看见他不想看的,横竖也是遭罪,不若遭小的,但我们刚进了后院,就看见一个穿红夹袄的小孩子站在那里。

 

人都知道二太太早前是位漂亮的歌女,后来隐退,伤了好一票人的心,但人们大抵不知她隐退是为了给老爷生孩子。不过她嫁过来时,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娃娃,所以有心人只要沿顺着这条路子往下摸,那自然也就能找出这孩子的身份了。十里洋场,豪门秘辛,那时候在茶肆里也好,在码头上也罢,人们暗里都讲,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明面上,当然要尊奉这是范家又一位少爷,暗中笑他不过是私生子转了正。

 

自然了,他就是二太太带过来那位。我们三个在太太栽种紫阳花的地界见着了,当真像是上天做鬼。小少爷比我反应过来的还早,一下子冷了脸,那孩子的手抓着衣裳——那袄子很新,也许是连夜赶制来的,套在他身上并不合适。他嚅嗫了半天,小脸被北风刮出裂口,很小声地喊,哥哥。

 

也许是二太太教的,又也许是老爷要求的,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小少爷并不买账。他昂着头,问,你是谁,谁许你进我家的后院的。

 

他那时候才七岁,小孩子脾气,讲这话出来委实正常。眼睛瞪得很圆,脸也是红的,小胸脯上下起伏着,他很小时——大抵是五岁,有一次被老爷训了,不服气,咿咿呀呀同老爷闹腾,老爷把他箍到地上,他也不哭,只是用这样的模样看老爷。太太从内堂出来,把他揽在怀里,也不讲什么他不过是孩子之类的话,只静静望着老爷。我跪在地上,一时间什么声响都没有,隔了好久才听见老爷摔门出去的声音。这时小少爷才肯哭出声来。

 

他与许多孩子都不大一样,不肯亲的人,他是不能让人家见了他的泪水的,只那些脾气,像他那尖尖的牙齿,用来护着他软软的小舌头。

 

这套小脾气也许只能拿来唬些忌惮他少爷身份的人,像这位新少爷,是断不肯受的。他弯着眼睛,朝小少爷笑了,温声说,哥哥,我是昊昊,是你的弟弟呀。那时我就觉得他很聪明了,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讲话的口气也好像个大孩子。可大少爷哪里肯认的呢,他也不讲我没有弟弟这种幼稚话,拉一拉我的手,叫我快些走。那孩子看见他的动作,眼睛黯了一下,但还是很温顺地问,哥哥,你要去做什么?小少爷拉我的手紧了又紧,我顺了顺他的背,俯身同新少爷说,昊少爷,大少爷有旁些事情要做呢,外头冷,您且回厅里吃宴吧。

 

……你说称呼么,人前当然要喊大少爷,这是尊礼。我同你讲这些,我念着丞少爷,不免亲近些。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昊少爷,也是。只是有五年,我没看到,一下子——往后的好多年,我就都看不到了。

 

那时么,昊少爷看了看小少爷,又看了看我,到底什么也没说。

 

范家老爷纳妾的日子,原配的少爷到出门去了,说出去并不好听,我用围巾把小少爷颈子连带着小小的脑袋都包起来,抱在怀里。我打小做力气活,因为劲儿比旁些女佣都大得很,我把他抱在怀里,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肩头传来呜呜的声音,像窗户纸破败的小草屋。我叹了一口气,在后院门外站了很久,后厨小工押新菜回来,吓了一跳,我比了个手势,小声要他去买一块烤红薯来。小工应下了,我肩头的小少爷也没有讲话。过了些时候,小工举着油纸包回来,我把它送进小少爷的怀里。他抱着,靠在我的肩头,没有再哭了。

 

我便就这样抱着他往回走。进院时候看见一道红影匆匆跑开了,在凛冽的寒冬里,过于鲜红,与这萧索的后院不甚搭配,但它不合身,在风里飘忽且脆弱,好像又很适合留在这同样飘忽且脆弱的地界里。

 

02.

 

从前侍候惯了太太的佣人私底下都说二太太不好对付。

 

我是打娘家跟过来的,过来就是专门侍候未来的少爷,太太什么性子,我不说最清楚,但也了解得很。她从前念女校,跟在修女身边,活泼得很,老爷大她六岁,听说是在谁的沙龙上对她一见钟情的。你们这个年纪,听这些故事,大概都觉得俗气,但那时候是很……哦,那个词……太太说是罗曼蒂克。

 

因着这六岁容易牵连起许多,太太本家才不愿意把太太嫁过来。但是同少女们讲这些话注定是毫无用处的。太太起先嫁过来是很开心的,但她太新鲜了,她同老爷讲那些鸳鸯蝴蝶派和爱罗先珂,老爷是全然不了解的,渐渐也就淡了些。那时候太太就不再快活了。当初同她一起读女校的人,有些留洋去了,有些嫁人了,但嫁给了带金丝边眼镜的人。后来有了小少爷,从家庭教师到兴趣培养,都是太太一手张罗的。

 

你晓得那位洋先生吗?那会儿陶尔斐斯路开了一家学校*,有位叫萨哈罗夫的先生教钢琴,太太托关系,进去学过一阵子,后来请萧先生*帮忙,找了一个学生来教小少爷。当时在内堂,太太单独设了一间房,就是小少爷学琴的地方。但老爷不喜欢,以为这些都太过女气了。太太鲜少和他吵架,但因着这件事,和他闹了很久,老爷后来也就不管了。

 

偏题么?并没有,你听我讲这些,也就知道太太同老爷并不好了。太太的病,病在心上,她不讲出来,就活活憋闷死在范家宅子里了。同她讲话的,都是恭顺于她的佣人,她是想找人聊哈蒙雷特的,谁同她聊呢,没有的。她教养好,不与无关人发脾气,人家讲,范太太脾气好得很咧,那是因为她的坏脾气都发到自己身上了。小少爷是被她温温柔柔带大的,她把新鲜的东西都教给小少爷了,小少爷不骄纵,是她教得好。她那些鲜活,或是美丽,就留在那个冬日的雪里,也许是她的红唇,又也许是她万籁归寂般的打扮,她什么都放下了,素的,渐渐也没了脾气。

 

而二太太的坏脾气,是都要发到下面的人身上的。

 

但昊少爷不一样,半分二太太的性子,他好像都没有似的。他待谁都很亲,但像是知道自己的到来相当突兀一样,又有那么一点疏远。他很懂事,但好像生怕听见旁些人再讲他同二太太的坏话似的,他有些过分小心了。就这么一个孩子,下人打水,他要帮的,厨子腌菜,他也要帮的。老爷知道后,斥责他没有少爷的样子,骂二太太这些年不教他妥当的,下人讨好主子的法子,倒是一个不落。二太太不像太太那样把脾气都憋住了,火辣辣地同老爷吵,抱着被子哭,她很漂亮的,那是外露的美丽,哭起来美丽就成了河,淹了老爷。老爷心疼了,把昊少爷赶进佛堂跪着,自己去哄二太太了。昊少爷呢,也不大在意的样子,跪完了还是同大家疏离地亲近着。

 

他当然也亲近少爷,但那是不一样的亲近。他一股劲儿的冲上去,不怕小少爷不理他或是疏远他,就那样亲近着,但他冲到一半,又拿布料把自己盖起来了,像是怕吓到小少爷,又像是怕小少爷赶他走。小少爷同家庭教师学洋文,他趴在门边悄悄听,小少爷同伙伴们在院子里玩,他躲在远处看着。小少爷当然顾忌许多,不同他讲恶语,但也不理会他。后来老爷知晓了,安排家庭教师教他们两个人,又告诉小少爷,如果不同昊少爷玩,那么他那些玩伴也不能进范家了。我从前单单照顾小少爷一人,后来昊少爷也搬进后院的空房里,我便要一并照顾。但这样大概很不稳妥,因为小少爷因着这些更不喜欢昊少爷了。

 

但昊少爷还是亲他,像是把他当做亲哥哥来亲,打冬天亲到了春天,亲到了他们长大的时候。

 

洋先生开了新学堂,小少爷和昊少爷一起去了。学堂里面的小孩子们讲的话,许多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闲谈。他们笑话小少爷没了妈,笑话昊少爷是私生子。昊少爷为人怎样编排都是不理会的,但人家讲了小少爷的坏话,他就把獠牙露出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昊少爷再怎么讨好旁人来活着,也是有尖牙来杀人的。我那天去接他们放学,瞧见昊少爷的脸上挂了许多彩,小少爷似乎发了很大脾气,很快地走在前面,小少爷那时比他矮一些,追他追得很辛苦,但还是很努力去拉他的手。

 

晚上吃饭,小少爷难得同意与二太太一桌了,独属于他的几道好菜也就放了上来。二太太不问昊少爷的伤是哪里来的,只笑着给他夹菜。小少爷看看她,又看看昊少爷,闷头吃了几口,忽然放了筷子,干巴巴说了句吃好了就跑了。夜里我要侍候他们歇息了,昊少爷突然跑进我的房里,拉着我的手,很急地和我讲,兰姨,你同哥哥讲,我没有同妈妈说这些的,妈妈问我,我只说我是磕到咧。我给他理着衣服,同他讲,好,我会和丞少爷说的。我知道小少爷晚上没吃饱,要后厨蒸了些小点心,我送进去时,小少爷坐在床边晃荡着腿,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把昊少爷的原话说给他听了,他撇着嘴,不吭声,但剩了一些小点心,要我给昊少爷送过去。我应下了,要出门去时,他喊住了我,从他的娃娃堆里拿了一个黄衣服的娃娃出来。

 

那些娃娃是太太本家的绣娘做的,都是小时候哄小少爷开心的,他都很宝贝。绣娘们年年给他做几个,他都取了名字,这一只叫小汀。他说,阿兰,你把这个给范明昊送过去。我笑着想问他为什么,他自己倒是先说了,我从前把娃娃放到桌上,他总看的。我便说好,抱着那只娃娃出去了。

 

昊少爷当然很开心,把点心都吃掉了。夜里我去看他,他搂着小汀睡了,睡得很踏实,很好。

 

03.

 

若说是血亲,大抵如此了。你要小少爷怪什么呢?太太害病,要怪老爷,同他藏得很好的二太太和昊少爷,横竖没有很多关系。很多,没有的。但有,终归也是有的。

 

但他们到底是兄弟,总要亲近的。昊少爷喊他,哥哥,他就应下了。他说,我做你的哥哥,你要听我的话,你做了错事,我要罚你的,但人家欺负了你,你同我讲,我也要罚他们的。昊少爷乐呵呵地应了。再长大一些,昊少爷不大爱喊哥哥了,他喊小少爷丞丞。小少爷当然要他喊哥哥的,但昊少爷从前事事都听他的,唯独这件不肯,久了,小少爷也懒得计较了,喊他丞丞的人有许多,并不一定要揪着昊少爷一个。

 

我一直照顾着他们两个,从很小很小,到长大。

 

但人越长大,有些事越清楚。小少爷并不避讳太太的忌日,他到了能管事的年纪,太太忌日就要操办很大,范家上下都要跟着祭奠。二太太跪在后位,一语不发,昊少爷呢,当然也是了。老爷当然制止过,说没有人要这么祭拜死人,小少爷这时候不会再气呼呼瞪人了,他抬眼,说太太就是太太,死了也是大太太。我以为他不会在揪着这些事情的,但后来我转念,明白过来,他气得不是二太太,也不是昊少爷,他气老爷。但那时候的二太太和昊少爷,也许面上也不是很挂得住的。

 

不过除此之外,他待二太太和昊少爷还是好的。对二太太,是浮于表面的礼节,当然二太太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但他对昊少爷,后来就是很好很好的了。这些年来,小少爷总记挂着烤红薯,他当然也带昊少爷去吃。那时候小少爷长得很高了,从烤炉上拿一个看中的,烫到了手指,昊少爷拉过他的手,帮他吹了又吹。

 

像是十几年前,人们常常议论的过世的范家太太,或是私生子,渐渐的就湮灭在这光阴里面了。他们长大了,也到了穿西装的年纪。有时候一同去看戏,园子里两位俊少爷,人家问那是谁,班主讲,哦,范家少爷们。有时候有人送来电影票,他们就说笑着叫司机把他们送过去,夜里有时非要挤一辆黄包车回来,有时在路灯下,小孩儿似的嬉闹着,就把夜上海甩在身后了。小少爷原先想去留洋,后来听说英州法州出了些乱子,就没有再计划了。他同我讲,阿兰,我留在这边,也很好的。是怎么个好法呢,小少爷这样的人,快乐来得总是很简单。

 

我想他大概也记挂太太留下的紫阳花,所以不愿离开。

 

申州的梅雨季比别的地方都久一些,紫阳花开得也就比旁些地方都好。蓝的紫的凑到一处,一团团,很喜人。小少爷后来又种了许多,昊少爷陪他一起。他们若谈起从前,昊少爷就讲,我那时候就在这里同你打招呼,但你不理我。小少爷想同他争辩,但没有理由,于是就说,你那时候穿的袄子很红,我不喜欢。这有些无赖,但昊少爷不在意的,他笑着说那袄子早就扔了,小少爷说,你现在也穿不了了啊,明日叫荣昌祥打新西装给你*,昊少爷给紫阳花剪虫叶,笑着应了。

 

紫阳花开得最好的时候,他二人窗台上各有一个花瓶。一人放蓝的,一人放紫的,你那时候如果进了范家,你问,哪一间是丞少的屋子,下人同你讲,那开了紫色紫阳花的地方就是。可你敲门了,露出来的却是昊少爷的面容。他们孩子心性,暗地里都换掉了。

 

那时候周围地界都很乱,但洋场比一般地方都安静一些,你过了外白渡桥,就是一个新地方。那里没有人要因着半块大洋同你吵架的。范家呢,同租界隔了很远,人们好像还是各过各的,只是有时去礼查饭店图一个新鲜,有时候又去沈大成吃馄饨了。那么他二人呢,且这样,我想来觉得很好。

 

我当然盼望日子这样过下去。人们在安稳日子里过久了,就不大想有什么改变了。人都是怕变数的性格,我也怕。所以打那日,我在小少爷房门外,看见昊少爷亲吻小少爷那雪白的衬衫,我就晓得,我要开始怕了。

 

那时候昊少爷还有两月就要成人了。

 

他像是等不及了,只好这样纾解。那是很虔诚的亲吻,人们信耶稣和佛陀都是这样的,但昊少爷不同,他似乎只信小少爷这一人。我晓得了,那时候的昊少爷,一定顶盼望成年,他要做一件大事情的。

 

04.

 

不过,这件大事也有了变数。

 

昊少爷的成人礼,老爷给他办了个舞会,请了许多名流过来。我先前同你说,小少爷跟着萧先生的学生学过钢琴,这一日他上台,给他的弟弟弹了一首曲子。唔,曲子我倒是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那学生的女儿很开心地在台下给他鼓掌,过了一会儿,邀小少爷同她跳一支舞。

 

小少爷这时害羞起来,他讲,邀请人跳舞,还是要男孩子做的,那位小姐便笑了,举着酒杯离开,说好的,那么,你可不要忘了来邀请我。她转过身离开了,小少爷回头看我,问我,阿兰,我当同她跳么。他那日穿着很白净的衬衫,他有那样多的白净的衬衫,但我单单觉得这件就是昊少爷亲吻过的那一件。这一件催促着我说,去吧,去跳吧。他便笑了,理了理领带,步子很轻快地过去了。

 

而这场生日宴的主角站在我的身后,笑着问我,兰姨,你说他们很配吗。

 

我恭顺地说,大少爷若是喜欢,那就是很配的。

 

哦,昊少爷笑了,那么一定很不配了,丞丞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我不再回答了。那时候已经要打春了,但寒冬像是不会结束似的。冬天里的月亮常常是淡白色的,那一晚它悬在金碧辉煌的府邸外面,是遥不可及的。

 

晚上小少爷跑来我的房间,趴在我的桌上,小声说,阿兰,今日那位陈小姐是还在念女校的年纪,她也喜欢读《古舟子咏》呢。他翻来覆去地同我讲,陈小姐很漂亮,也爱弹琴,这时候美州很安稳,比英州和法州都要好,她问他要不要去。那么我要不要去呢,他陷入了沉思。他的样子像很多年前的太太。

 

他们长得是这样的像,细细的眉,圆圆的眼,樱红色的嘴唇。他们哪里都像。

 

这时候昊少爷过来敲门,把他喊出去了。我有些心慌,躲在我的房门后,躲了很久,小少爷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捂着嘴唇,面颊是骇人的红,他用力摔上了门。

 

昊少爷一直没有进来。我想了很久,拿了条印花薄毯出去了。夜幕里,昊少爷静静地站在紫阳花架旁,那像极了十三年前他刚来范家的样子。黑暗中他的唇角边有一点火光,我有些吃惊,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但我等他抽完后才走过去,把毯子递了过去。他愣了愣,但笑着乖乖披上了。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同当年那般不仅仅是像,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他一直在成长,但从未变过。他的瘦弱,他的聪明,他的敏感。

 

他藏起来的獠牙。

 

我正要离开时,他喊住我,他说,兰姨,你不要同哥哥讲我会抽烟。我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的他,那时候他也不要我告诉小少爷,他没有把打架的事情讲出去。但是我照顾小少爷那么多年,我明白小少爷是希望他讲出去的,小少爷那时候保护不了他,就寄希望给大人。但昊少爷不一样,他以为自己一直都是可以护在小少爷前头的。

 

他这一回,不再着急了,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心里明儿镜似的。那印花毛毯随着风飞起来,竟然与那时候他身上不合适的红袄子如此相似,它们都是那么的飘忽,那么的脆弱。被裹在其中的昊少爷,时而于这里格格不入,时而像是天生于此。

 

我默了片刻,说了声好。

 

05.

 

小少爷当然没有和陈小姐发展下去。陈小姐要去美州,但小少爷已经到了接管家业的年纪,老爷不肯他离开,也认为陈小姐同小少爷结婚并不合适。小少爷苦闷了一阵子,但很快投入到家里的商业中去了。我不大懂这些,但知道这些年因为洋人的缘故,有些并不大好做。小少爷一门心思扑在上头,人家都夸赞,但我晓得,他也在躲昊少爷。

 

昊少爷也不大自在,二太太处处为他物色登对的小姐,他来回周旋,也很辛苦。你要知道,那时候像小少爷和昊少爷的年纪,都是有通房丫头的。但小少爷总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推了好几位,昊少爷就难了。于是有一日他去找了小少爷,问小少爷要工作。给他小公司,或是小厂子,都随意,总归不要让他再同小姐们去吃饭看电影了。

 

那时候他们好像冰释前嫌一般,坐在一处,说笑着,假装埋汰彼此,吃着小点心,在阳光下过了一个和平的下午。

 

小少爷当真给昊少爷安排了一家厂子给他经营。晚上我去给小少爷送饭,他同我讲,阿兰,前一阵子明昊和我说他喜欢男人,我吓了好久,他今日才和我说,他是骗我的。我帮他摆好碗筷,我讲,嗯,昊少爷是同您开玩笑的。

 

他咬着筷子,很轻地笑了。吃完后不再办公了,要和我一起回家。早春的申州夜里凉且潮湿,小少爷像童年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地蹦跶着。我恍惚想起,太太是不许他这样走路的,因为不稳当,很容易摔跤。我刚要出声制止,他就磕绊了一下,回过头很不好意思地和我笑了,阿兰,你记得吗,小时候妈妈不许我这样走的。大孩子都走得很稳当,小孩子这样就会摔跤。但是阿兰,有时候我很想做个小孩,没有烦恼的。我帮他理了理外套,我说,少爷,您在阿兰眼里,是个走路稳当的小孩。他不作声了,影子被灯拉长,很长,很长。

 

隔了很久,他说,阿兰,我以后会对明昊很好的。他是我弟弟。我的亲弟弟。

 

他说这话时,垂着眼,睫毛上挂着夜露,像一颗珠子。

 

有了昊少爷帮衬,一两年下来,范家的事业做得也顺畅许多。堂子里的长辈都是跟老爷打拼过来的,他二人,他们都欣赏。有一位总来家里做客,一日两位少爷陪着吃饭时,他同小少爷讲,阿丞,你当多学学你弟弟的狠戾气,商场上,余地只能留一分。昊少爷很恭谦地摆手,小少爷弯着眼说,有明昊在我身边,我很放心,旁些事,慢慢来吧。

 

我很久后常常想,那当真是非常安稳的两年,因为过于安稳了,我又忘了可能会有的许多变数。

 

后来的事情,你应当晓得了。从我这里,其实说来很简单,也不过是我又一日给小少爷送饭时,他呆愣愣地对我说,阿兰,我好像算错了很大一笔账。

 

……不对,好像是,很多笔,很大的账。

 

06.

 

那么,后来的,还需要我讲述吗?

 

其实我也很惊异的,那时候谁能料想到昊少爷本来也不是老爷的孩子呢?那时候大家只知道二太太是老爷舞厅里看中的歌女,没人能晓得她早就同旁人珠胎暗结。老爷拿不干净的手段强霸了她,果真没有好果子吃的。

 

你看,我一直同你讲,昊少爷很聪明的。他只消几年功夫,就能得到堂口长辈们的喜爱与信任,一步步把范家的根基偷天换日。小少爷也许暗中知道他做过一些小手脚,但因为太小了,弟弟贪心一些,他决心要待弟弟好,那么就当做没看见。

 

范家要换家主了,新家主姓黄,叫黄明昊。堂口里有不认的,他狠戾地都杀掉。他或许还没有很稳的根基,很广的人脉,可他为了这一切,筹备了十五年,已经相当万全,足够他在短时间内完成他想要完成的,在老一辈的反杀之前,先建好自己的堡垒。我细细思忖这十五年,忽然觉得从前他待小少爷的每一分好,都成了别有用心。但是那里又是否因为时过境迁而有了些特别呢?这是我不能窥探的。他好像一直在争抢,别有目的,但是如果他开口讨要,大家也都会给他的。但或许争抢与讨要之间,是他全部的尊严。他的争抢,或许是他的心甘情愿,而小少爷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小少爷的心甘情愿。

 

他清洗前一日,堂口里站在小少爷背后的人把小少爷送走了。送到哪里去,我并不知道的。我也不愿知道,因为我早就料得到,昊少爷会把我箍到地上,让我讲小少爷的下落。我同他说,我不知道,他说我骗他,是要被杀的。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他说兰姨,丞丞最亲你了,我把你杀了,就是做错事了,他从前和我说,我要是做错事,他就要罚我。这些年来,我什么所谓的错事都没做过,他就没罚过我。但那天我亲了他,他很凶地打我,这就是罚我吗?但我没有做错啊,我喜欢他,是错事吗?

 

范家毁了我妈妈,逼得我从出生就被打上下贱的烙印,这么多年我过得生活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屈辱,不堪,人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切仿佛施舍。从小我妈妈就告诉我,这些都是我的,那我就都拿回来,我有错吗?

 

我杀了你,才是错的。他说。兰姨,你照顾我十几年,我杀了你,这才是错的。

 

我跪在地上,同他说,我这辈子很遗憾,你从前有五年,我没有照顾过。如果那时候我来照顾你,我就同你讲兄友弟恭的道理。他听了,很大声地笑。但他最终也没有当真杀了我,我还是侍候他的饮食起居,他把房间搬到了小少爷那里,他睡在小少爷的娃娃堆里。我给他盖被子,看见他才二十岁的面孔,觉得他早已不止二十岁。可他还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瘦,像一只小娃娃。

 

梅雨季很快又到了。后院的紫阳花开得还是很好。昊少爷心情好时,就站在那里看一整天。下雨了也没关系,就撑着伞,静静地看。

 

小少爷回来那一日,雨季还没有结束。他终于在成年后又走了范家的后门,但依旧是矜贵的气质。那时候下着蒙蒙的雨,他穿着旧衬衫和西裤,看起来有些疲惫。我端着茶,尽力不肯让自己手抖,昊少爷把伞递了过去。

 

他好像还是那个五岁的孩子,他说,哥哥。

 

小少爷不应。

 

昊少爷又喊,丞丞。

 

小少爷还是不应。

 

昊少爷歪着头笑了笑,你回来杀我吗?我晓得的,堂口的老家伙们事儿多的很。你看,我妈妈从小教的就不对,她要我抢这个,抢那个,以为抢来了就能成为我的了,可是并没有啊。我好羡慕你,你妈妈从小一定教你柯勒律治吧。

 

但是,他又说,范丞丞,我从前和许多人许多事许多时光抢你,我都从来没有抢来过,更别说变成属于我的了。

 

小少爷这时说,黄明昊。

 

昊少爷笑着应,嗯,你叫得好对。你看,我们没有血亲,你是不是可以放心和我在一起了啊?范丞丞,你干嘛这么看我,你是觉得我可怜吗?没事,我喜欢你这么多年,再可怜的事情,也比不过我对你的喜欢了。

 

他一面说一面折下一枝紫阳花,绣球一样的花朵上挂着水珠,他说,你看,我替你把它们照顾得很好。从前你妈妈要你照顾好的,我都照顾好了。你呢,你怎么不照顾我。照顾我,很简单的,你只要爱我,就好了。

 

小少爷没有说话,他走到那把伞下,拿出一把匕首。昊少爷低头看了看,笑着说,这种照顾法,也挺好的。哥哥,你一会儿轻轻的,我有些怕疼。对了,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学洋文吗,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他红着眼,拉着小少爷的手,他说,古德拜,哥哥,我——

 

07.

 

在小少爷七岁那年,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像是小少爷这样的人,不怕在发肤上留印子,但心坎儿上的印子,是要留一辈子的。

 

昊少爷那么聪明,当然也明白了。他的血,魂,都留在初次相见的紫阳花的根茎与泥土里,小少爷要照顾一辈子,要记一辈子的。他的古德拜,也将成为后院里跨越十几年再一次的生离死别,小少爷都得装在心里。所以你看,其实想要得到什么,也不一定是要靠抢的。至于你要问我小少爷那一日有没有落泪,时日太久,我当真不记得了。

 

08.

 

之后就开始打仗了,小少爷后来就去参军了,他安排人把我送回了老家。等到了和平年代,范家也就充公了。黄小先生,也是辛苦您,辗转找到这里。但您要问我小少爷去哪里了,我也是当真不知道的。

 

黄小先生,黄先生想见小少爷,不应当来找我的。

 

我呢,不过是个佣人,有幸照顾的是小少爷和昊少爷,圆了我这辈子没结婚没生孩子但照顾了小孩子的愿。我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我都疼,也都爱。黄小少爷,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有什么要同黄先生说的么?嗯,台湾那边,吃住都习惯吗?那就好。你要他多多照顾好自己。我么,我无碍的。

 

您要走了吗?我身子骨不便,就不送了。

 

对了,您一会儿路过院子的紫阳花,帮我浇些水吧。花架下有一个小盒子,里头的东西,你拿给黄先生吧。只是一些紫阳花的种子,还有那个小娃娃,小汀,之前昊少爷没带走,我替他收着来着,也该物归原主了。是,这是小少爷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那么,一路顺风。

 

09.

 

唔,您问昊少爷同小少爷讲的最后那句话吗?

 

哪里有那么多情爱怨恨。

 

他只是同他讲,我得到你了。嗯,只这一句,而已。

 

Fin.

 

*指1927年建校的上海国立音乐学院,萧先生指萧友梅先生。因为后文涉及到的“打仗”指淞沪会战,这里为了情节改了一下时间线。

*《哈蒙雷特》是当时最早的翻译法。荣昌祥是上海制衣老字号,主要制西装。


很水很烂,很抱歉……,只是想写爱而不得毁天灭地的偏执情感,但显然笔力不足……

惯常性凌晨发文,我醒来再回复每一条来之不易的珍贵评论TT。


个人丞花文合集:

丞蒙遇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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