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西蘭花.

Russian Roulette.

#昊丞#《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短/完)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请勿上升,请勿转载,感谢阅读。

 

*CP:黄明昊×范丞丞

*BGM:地尽头 -- 关淑怡

 

*民国,师生Paro。万字,瞎写的,非考据。

 

                    剥落层层桃李花,而云间烟火深处也只是云间烟火而已。*

 

01.*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02.

 

我的故乡在南方。

 

那里冬日寒气带着潮意,氤氲在似有若无的温热气团中,能催开将要上冻的湖泊,接住枝头落叶垂下的眼泪。我的故乡在南方,小时候有人从临近的地方带来新鲜的螃蟹,家里佣人在屉子上铺开棉纱布,把螃蟹蒸出了满当当的橙红色热气。

 

我的故乡——在很少落雪的南方,而故乡没有海洋。他同我并不一样,他说起他的故乡,有无边的大海,蔚蓝的波涛,跌宕翻滚出雪白色的泡沫,岩壁上撞击出的水痕湮灭在浓浓的雾气中。他只要说起他的故乡,便会弯了眼睛,显出很雀跃的样子来。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着,像是跨过了所有轰隆隆的火车声和窗外略显寂寞的落雪声,将海潮与泡沫捧到我面前来。那时他弹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祷》,曲终时曾与我约定,有朝一日会带我去他的故乡。

 

于是我也同他约好,日后也带他去我的故乡,那里临近阳澄湖,起秋风的日子,有许多新鲜的螃蟹。

 

他那时候是很喜欢吃蟹的。我记得。

 

而今年的十一月,我托人从故乡带过许多蟹来,沿着层层冬风北上,前往那靠着海洋的他的故乡,将我们的约定,默不作声地履行。

 

03.

 

九月末爆发了一场学生运动。

 

那日刮了很大的风,人走在街上,衣服头发都被吹得一塌糊涂,眼也迷蒙着。而游行队伍是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的,喊声震天,说得正是前一阵子蓝党不作为而丢盔弃甲北大门洞开的事情。领头的是个女孩子,剪了飒爽的短发,将旗子举得很高。

 

我晓得这件事时运动已经被镇压下来了。巡捕房把带头的学生都抓了进来,过来问我要怎样处置。我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年纪,大抵许多事也正介于知晓与不知晓当中,然而血也是热的,一颗心也乱跳着,总要做出大文章似的。这段时间工作正忙,北门的事情也惹得我头痛,心情本也不佳,无暇处理,遂先做了拘留处分,暂且不可保释。原本是这样安排的,然而大概到了下午,我被告知有客来访。

 

起初正是要说不见的。

 

“来客是范家的二公子。”

 

是我疏忽了。但本也该想到的。这档子能来黄家拜访并被通传的人,除却同僚,也当是些身份尊贵的人。我那时正差人去泡茶,我一人在家,草草一杯用作办公解乏就可,哪怕是在家中,有些行为也不可不妥当,如若为委员长知晓,并不是好事。然而听到他的名字,却还是当即让人换些好茶上来。我回了房间,匆匆整理装束,待要到了前厅,突然生出一些慌张来。

 

我也是这时才想起,我同他已有些日子未见了。他便正站在前厅,穿一件灰白色的长衫,背对着我。我一阵恍惚,想起从前他顶喜欢一件洛可可领的白衬衫,也穿过这一件演过克伦威尔。我攥着手心,复又松开,惶惶笑起来,竟然觉得背后出了一层薄汗,然而九月里刮着凉风,我的脊背却被灼出一道火来。我犹豫了片刻,原要喊一句“范先生”,难料出口的却竟是一句,老师。

 

他缓缓转过身来,仍带着那副眼镜。我记得他从前也只有讲课时是要戴眼镜的,旁些时候要毫无保留露出他那双漂亮微圆的眼睛。那么,我又记起来了,他不是近视,但因着年纪与学生们相仿,便以为戴了眼镜能有些威信,也有了“先生”他样子。他少年时候也要讲究“摆架子”的。他这时微笑起来,颔首。明昊。他这般道。声音是极其缓慢的,搁置在秋日的空气中,也随着叶子盘旋着落下了。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是我听惯了的寒暄的说辞。师生之间也当如此吗?我并不知晓的。我这一生也只这一位老师而已,而他竟也是这样同我讲的。我梗了一下,喉结滚了滚,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唯凭本能似的摩挲着衣角上前去,请他坐下。他垂着眼,依旧是非常温和的样子。而古怪的情愫便滚了上来,我不知如何表露,只得嗔怪仆人为何不快来斟茶。他摆了摆手,不必了,他这样讲道,我是有急事的,便不同你小叙了。

 

我抓紧了衣角,隐隐也晓得他要说什么,挂着笑容,看着便也不失态。

 

“你们上午抓走的孩子正是我的学生。年轻人,也不过是爱国而已,我前思后想,纵然声势浩大些,实则也并未造成什么大麻烦才对。更何况,他们的许多事是我教来的,要怪当怪我,要关也是该关我。所以,明昊,若你仍然记得你我的师生情谊,可否把他们放出来?”

 

这一日当真是刮了很大的风,我眼前也迷蒙起来,他那件灰白色的长衫渐渐模糊了,竟有些像多年前他出演艾梨达的那一条裙子。那也是灰白色裙子,带着繁复的花纹和蕾丝,他的假发一晃一晃的,凄凄说着:“从海里漂到这儿,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只好躺在盐水里等死。”*他那时真是好看极了,如今也依旧是这样好看。

 

然后也来不及换下衣服,便也拎着裙摆,同我父亲讲,明昊这孩子是我的学生,他的许多事是我教来的,要怪当怪我,还请黄先生放他出来。我错过了那一场戏,却仍然看见了他的模样,额头上融了一层汗水,连带着眼睛,也蒙了层水波。

 

一波一波,淹没了我。

 

04.

 

我还是年轻人时,以为人们并不都晓得《梵峨嶙与蔷薇》,却是都晓得范丞丞的。我应当尊他一声老师,那么,当是——我从前以为人们并不都晓得《梵峨嶙与蔷薇》,却是都晓得范丞丞老师的。只这一声“老师”,我与他的一切边都是明明白白的了。

 

当时留过洋的人,远远看去,就是同人不一样的。他那时候穿着雪白的衬衫,领子熨帖,立在人群中,只站着不讲话,人也都晓得他非富即贵的身份。他的阿姊同宋家一起做生意,那就是有极显赫的家世背景。旁些人讲他什么都不要做,就可安安乐乐过一辈子。他当然是晓得这些话的,后来同我很忿忿地讲自己委实不喜欢这样的话。但他不仅仅只是说一说的,他也“冒天下之大不韪”似的做了。

 

许是打圣约翰书院演过戏之后*就有了这样的苗头。李先生和曾先生当然是最早一批,春柳社的名号响了起来,打从海岛进了洋场,虽然终究烟消云散,但留学生们或是洋场人说起来,先要讲一讲李先生演茶花女时候的样子,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先说一句“漂亮”。老戏剧咿咿呀呀,唱惯了才子佳人的风月笔墨和忠君报国的豪言壮语,到这时候便要听一听西方人口中的“浪漫”。

 

我那时正是要念书的年纪。刚打杭州城过来,因着家人并不放心,故而当时虽留学风气日益兴起,终究也并未赴英州,留在新学堂里。而他那时刚刚从法州归来,不多时日就被聘请进了学校。身份尊贵的大少爷,从商有家姐庇佑,因着与宋家的关系,想要从政也是轻而易举,他倒是偏偏要进学堂。

 

在许多先生仍穿着长衫时,他站在台上,捻着精致的袖口,镜片背后是明亮的眼睛,他微笑道:“你们喜欢这样的装束吗?在西方,这样的风格被称作‘洛可可’。大家若是愿意来我们剧社,演出时是常常要穿这一类衣裳的。”新剧的风当然也吹进了他的心口,同学校做了申请,成立了一间话剧社。最初是在校内演出,时日久了,就有民众愿意来看了。人多了,他便欢喜,说着“新希望”一类的话,耳根也泛着红,面色极好看,笑容也是深深的,月亮似的。

 

后来他同我讲,给戏剧社取名字时他思忖了很久,最终要的是“层层”二字。我问他缘由,他笑出白白的牙齿来。“山上层层桃李花,云烟深处是人家。”为的正是这句诗。说人与人的关系,戏剧与戏剧的关系,从来也是“层层”的,近了,远了,也是“层层”的。我原先听不大明白,但只觉得浪漫。桃李花,层层开放,是什么样的光景?我盯着他在舞台上穿着的层层叠叠的漂亮裙子,渐渐就有了答案。

 

戏剧社在校内演得第一出戏,也正是《茶花女》。他出演的自然就是茶花女本人,并非是因为剧社里无一个女孩子,说来顽皮,竟是因为仅有的三个女孩不晓得也有些不肯穿上那繁复的大裙子,于是他便亲自示范,同“是你教会我怎样去爱,而我应该教会你怎样去生活。”一起跳上了舞台。奇妙的玛格丽特,从来不是污浊肮脏的。她是如此的大胆,热情,滚烫的纯情和浪漫烧着全世界的下流和风尘,竟然烧出了一场凄凉却极致美好的爱情来。而他本身也正是如此的纯粹,骨子里带着精致和烂漫。

 

我坐在台下看他,觉得那漂亮的裙摆扫过了我心脏的每一个地方。

 

我记得,他说这种风格叫“洛可可”。

 

而他叫做,范丞丞。

 

05.

 

他是如此的浪漫,甚至带了些多情。而这一份多情竟然像少女们藏起来的带着桃子气息的蜜恋一般,纯粹又简单,燃烧着珍贵的生命。他教授的科目正是西方文学,说到动情处,或是露出笑容,又或是要微微红了眼。大公子们哪里会有这模样呢?可他是如此的特别,人们见到他难能移开目光。学校里的女学生们总爱偷偷瞧他,他抱着讲义,从长廊下走过,紫藤花搭上他的肩胛,留下一串芳香四溢的影子来。他站在台上,穿着裁剪精良的小马甲,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托着书,今日读《麦布女王》,明日颂《古舟子咏》,窗外流过鸟雀的鸣叫和阳光,间或有细碎的光亮跳入他的眼眸。他与学生们是很亲近的,课上又颇为严肃,为人师表,很是正色。

 

我将课本摊开在面前,沿着飘忽的尘埃望向他的身影和柔化的眉眼。他从远处走来,那一定是极远的地方,但我竟然将他看清了。他的背后是盛大的光芒,我难能忽视的。他托着书本,他说,黄明昊,你来读这一段。

 

那声音弹跳在我的心脏上,一口就能烁金,是什么样的气力,我只看见我周身留下一阵云烟,它们轻快地跳远了,令我全数暴露在他的光芒下。我只是我了,摇摇晃晃地,立在他的悬崖上。我读了什么?是什么诗篇?我记不得了。所有的过去的文字,记载的热辣或沉重的情感,我都记不得了,我恍惚了,竟只记得他了。

 

那时候文艺界也有沙龙,我猜测他一定是主角。讲文化故事一定颇为生动,人家请范先生演一段,那么他也是信手拈来的。而他倾听别人讲话时,端着酒杯,静静坐在那里,大抵像是一尊耗时数十年的动人雕塑。

 

月底有一场宴会,等到我毕业之后总是要与那些人联系的,父亲便带我一起去了,我不曾想到他也在其中。当时打西装最出名的约莫就是荣昌祥了,他身上那一套的版型,一眼就知道是荣家的手艺。我先前幻想过的他在沙龙上的模样,现下全部成真了。他站在灯火通明处,带着温和的笑容听人说话,偶尔也讲上几句,语速应当是缓慢的,因着那漂亮的嘴唇竟如同蝴蝶一般在我的眼前跳动。

 

他终于注意到了我,和我打招呼。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同给旁人的是不一样的,那是,柔和且温热的笑容。他喊,明昊。我捏着衣角,我但凡慌神了,竟然总是如此的。我从前以为长大了便会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了一些,我不在许多人面前紧张了,竟唯独他仍是意外。我应,老师,又应,先生。他笑弯了眼睛,只说现下喊他一声丞丞哥就可以。我咀嚼着这个叠音,竟无端开始恍惚。我终于得以吐露出他的姓名,像捧给他两颗明亮剔透的葡萄。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曾喊我,明昊。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他是会弹琴的。聚会间隙,在主人的邀请下,他坐到钢琴前,微微垂着眼,显出一派柔和来。我觉得他同我竟是如此的忽远忽近,光亮了,他似乎就要消失了,光黯淡了,他仿佛在兀自发亮。我只看得到他,因而恐慌于过于明亮的世界会吞噬他,在我的认知中,只有天堂才是那“过于明亮的世界”,他像是突然造访的天使,在他突然降临的日子里,我有幸活在人间。

 

于觥筹交错灯光流影当中,我萌生出了无数种无法解开的缠绕在一处的感情。我难以分辨或是解读,唯一的救赎方法就是靠近。在开学日,我问他可否参加戏剧社。他坐在办公桌后,停下整理书本的动作,他明亮的眼睛让我的心安定下来了,收敛了慌张的翅膀。我听见他说,当然可以。于是我的呼吸平稳下来了。一切都平稳下来了。而这正是为了日后更多的疯狂。

 

06.

 

我同他一起演了《欧那尼》。他的指尖划过我的面庞,由是成为一段滚烫的喧闹的爱情和断裂的抗争。落幕后他一面卸妆,一面给我讲起《欧那尼》上演时的故事。带着荒诞夸张且传奇的色彩,像一场旷世奇迹。他讲到兴处,也如孩子般手舞足蹈。我喊他老师,却时而觉得他不是我的老师。我想要与他亲近的心理,已然胜过了对于传道受业者的敬意。

 

话剧社也开始主张独立创作。他握着笔,一面咯咯咯地同我笑着,一面在纸上工工整整誊下“孔夫子会哈姆雷特”几个字。“那么,”他忽然停笔了,“如果我写‘孔夫子会武则天’呢?明昊,这应当是怎样的?”他的语调是上扬的,明亮的眼睛流动着奇幻的光彩。

 

“为什么要写这些人呢?”我问。

 

他眯了眯眼睛,很孩子气地答道:“因为我不喜欢蓝党。”

 

他家同宋家关系甚好,我先前听说孔家小姐也对他有意,那时我是慌了神的,但听闻他推脱了,先缓了心情,末了又忧心于范家与蓝党的关系。但他竟如此直白地同我讲起自己对于蓝党的态度,这是我不曾预料到的,在片刻后生出更多慌张来。我捏着笔,一时间不知下一句台词要写什么。但他最终看中了我这一部戏,因为我只晓得“三一律”于今已经不出彩,所以特意避开,写了个俗套的爱情喜剧,而他抱着我的手稿,露出了轻快的笑容,看起来是极其喜欢的,也开始排练。

 

《肩上的紫藤花》,这是最终定稿的名字。故事里的骄傲的不肯爱上任何人的女主角德丽莎,拎着她的裙摆在紫藤花中跳舞,紫藤花海中细碎的影子幻化成了她的爱人。那个男孩儿就是“德丽莎”本人。她爱上了自己,但似乎又不是自己。那么,紫藤花凋败的时候,她将停止跳舞,这应该如何来挽救她的爱情呢?我不知道自己写出了一个什么故事,但他在询问了我的意见后修改了结局:德丽莎从神父那里得知了真相,然后葬身于花海中,同她的紫藤花恋人殉情了,同她自己殉情了。“她为得不到的、无法完成的理想而死,因为眼中所见的世界是如此污浊。”范丞丞这样说。尽管我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团圆,或许将成为少女们都渴望的一种,但他仍认为这样的圆满更火热浪漫。

 

我认同他。我认同他的一切。

 

并不意外的,他仍然被大家推选为女主角,只是因为——正如同大家说起李先生出演的“玛格丽特”一般,大家也忘不掉范丞丞出演的、拎着裙摆投入爱人怀抱的“玛格丽特”。德丽莎也是如此,她们都是大胆而美丽的。排练热火朝天,我却在间隙中被父亲带走,扔进祠堂。因着父亲想要我把心思更多地放在政法上,而非这虚无缥缈的戏剧表演。

 

那时已经是演出日。我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跑出去。我看见灰白色裙子的德丽莎同我道别了,她如此大胆地说着,我不喜欢蓝党,然后朝着更明亮的地方飞去了。她温柔地喊着明昊,却不来擦拭我的泪水。我快要被自己淹没了,然后又把自己抽干,燃烧殆尽。

 

而在月色下,花了妆的范家二公子,托着演出服出现在黄家。

 

“明昊这孩子是我的学生,他的许多事是我教来的,要怪当怪我,还请黄先生放他出来。”

 

我错过了那个在紫藤花海中陷入永久沉睡的德丽莎,却见到了一个崭新的,凡人般的德丽莎。她为了我斩断了自己的翅膀,留在了荒唐的人间。更明亮的,或是渐趋于暗淡的,她都不要了,她竟然留在了人间。我的德丽莎,灰白色的裙子,和荡漾着水波的眼睛。是我错了,我怎么能淹没自己呢?只有我的德丽莎能把我淹没,能把我抽干,令我燃烧殆尽。

 

我终于理解德丽莎为何要选择死亡,这世上除了她本人,无人配得上她。

 

正如范丞丞眼中的这个世界,这个国家,除却那最为理想的模样,一切都是污浊的。与其在污浊中活着,不如选择带着美丽的念想归于自我沉寂。

 

无人配得上他。

 

07.

 

可我还是发了疯一般想要尝试。

 

十一月底,老家有人到访,带了一些新的螃蟹来。路途遥远,竟还保持新鲜,这是我不曾料想到的,难免想要带一些给他。这一日他正好有一场演出,我先前想着看演出时便给他带过去,奈何家中琐事甚多,客人到访,诸多不便。应酬结束时,他的演出也早已结束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外套都忘记穿,叫了车就往学校赶。他为了工作方便,常常住在学校。等我近了门口,瞧见泄露的光亮,却忽然慌了神。仍旧不觉得天寒,因着心脏也是滚烫的,但无端有些紧张。

 

他还没睡。我进了房间,他又缩回小床上继续读书了。

 

“老师,”我喊,“我给您带了些螃蟹。”

 

我胡乱介绍了一堆,竟不知在说些什么了,而目光只在他的身上。白净的脖颈,衣裳,细细的手腕。他侧卧在床上,将书合上放到一边去了,而借着房间昏黄色的暖烘烘的灯光静静凝望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灯光也融化在他的眼睛里,像一枚滚烫的黄油,沸腾成香甜的味道。又像软绵绵的月亮,或是烘烤到陈旧状态的蛋糕。我失语了,在他的注视之下,渐趋丢掉了讲话的能力,什么是什么?我已经讲不清楚了,索性任声音被泡进窥不见的初冬的空气中。

 

他当同我讲什么呢?谢谢,有劳了,或是再亲近一些,催促我回家,要送我一程。但是这些他都不讲,只是坐直了身子,手撑在背后,仰着头很轻地笑了。

 

“明昊。”他说,“你今日都没有来看我的演出,今天我演的是德丽莎。”

 

我一愣:“不是要演《爱的喜剧》么?”

 

他摇了摇头,猫咪般缩了缩眼睛,留下一道细微却狡黠的光芒。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他这样说,然后带着笑意从床上站起来,取下小桌上白色蕾丝桌布,缠绕到自己的腰上。

 

“德丽莎是这样跳舞的。”他捻起桌布的边角旋转起来,“我在台上,是这样跳舞的。”

 

他缓慢却雀跃地跳动起来,桌布自然不比层叠的裙摆一般长且丰,但它的脆弱反而营造出了另一种美感,一切都是纯粹剔透的,同样也是容易被伤害和容易消失的。人们都知道美丽的定义,但他们都知道美丽的不持久性么?飘动的雪白色桌布像是将要降雪的云朵,而他的旋转催动了整个冬天,一切都像是进入道别进程一般公式化的舞动起来,好比一场将要结束的盛大仪式,朝着远处不断地去了。

 

他在飘荡。那是他的翅膀。

 

德丽莎是这样跳舞的,她的舞蹈结束了,她将要死去了。但是我的天使也这样跳舞了,我的丞丞,他仍要回到天堂的么?我扶着桌子,心脏被他牵连着一起旋转,摩擦出剧烈的火花,烧得我四肢发疯,催我伸出手去,要捉住他将要逃离的脆弱的腰肢。

 

他滑入我的怀抱,揽着我的脖颈,微笑道:“波诺洛夫,你应当看着我的眼睛。”这是剧中的台词,波诺洛夫示爱时,德丽莎要求要有郑重其事的对视。他望着我的眼睛,很轻地说着这句台词。我动了动嘴唇,也许我应该说下一句台词——是什么?是“我无法在你的目光中找到平静对话的氛围”还是“不,你应当摸着我的心脏”?

 

都不是的。范丞丞搭着我的肩,明昊,按照老戏剧的路子,你要同我讲,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你心里有鬼的。”

 

然后他轻笑道,那么,我呢,我应当作答,若应有恨。

 

“——便恨我非女儿身。”

 

有火烧过我的经络,我的喉咙成了一片灰烬。我在迷蒙的灰尘中嘶哑开口。

 

“老师,我学新式剧。应当讲的是,我爱你。”

 

08.

 

我的记忆变得孤零零的,它们都变得残破了,细细碎碎的,羽毛一般沿着岁月飘落,但留下的竟然全是我想要看到的。所有同眠的亲昵的夜晚,太奇妙了,他竟然手把手教一个毛头小子如何进入他的身体,和他融化在同一片乳白色的云朵上,留下被泪水浸染的震颤和被打磨美好的欢愉。我们偎在一处呼吸,读书,只要给他一把水果刀,他就是骑士,给他一套新西装,他就是君主。他是喝醉了的酒神么?从希腊人那古老的宫殿中走出来,跌落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人们敬仰他,所有的戏剧都刻着他的名字,但他不染尘埃。也许葡萄酒令他忘记了归处,使得人们从此以后都看得到他,但碰不到装着他的夜光杯。

 

他也是莎乐美,我就站在他的身后,我来吟诵。看到月亮多好啊。她像一枚硬币,你会以为她就是一朵银色的花朵。月亮清冷,娴静。我敢说她是一个处女。她永远不会像别的仙子那样,心甘情愿地委身那些臭男人。*一切都为他而生了,所有死亡的月亮,散发出灰紫色的光芒,那是他的功劳,他让一切都得到了新生。然后他又变成了赫米娅,奥菲利亚,还有那待放的朱丽叶。

 

我们将要借排练的名义在道具室接吻,我抚摸过他的胸膛,为他带上束腰。他没有一点多余的肉,所有的暖烘烘的肉欲却又都能在我的掌心融化成春日里解冻的河流。他从我的掌心跳跃着离开了,留我呢喃着他的名字,丞丞,丞丞。我是谁的波诺洛夫?他是谁的德丽莎?这不重要了。他只是我的丞丞。

 

我做蟹给他吃。吃蟹是一门艺术,讲究许多功夫。他的舌尖卷过蟹黄,吸吮过蟹腿,那些鲜嫩的东西和鲜嫩的他融合在一起。他们都是鲜嫩的,只有鲜嫩的东西才有生命力,才能够让人脱离萧瑟秋风。我始终都在春日打转。

 

他同我说起蟹来。我告诉他,我的故乡在南方,那里冬日寒气带着潮意,氤氲在似有若无的温热气团中,能催开将要上冻的湖泊,接住枝头落叶垂下的眼泪。我的故乡在南方,小时候有人从临近的地方带来新鲜的螃蟹,家里佣人在屉子上铺开棉纱布,把螃蟹蒸出了满当当的橙红色热气。

 

我的故乡——在很少落雪的南方,而故乡没有海洋。

 

他弹着《少女的祈祷》,曲终时笑着说:“我的故乡有海,你想要看,我就带你去。”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着他在故乡的住处。我火急火燎誊写到纸上问他是否正确,他笑弯了眼睛,拉过我,同我接吻。

 

后来么。

 

后来么,我毕业了,远渡重洋,再归国时,身在委员长麾下,终究没有与他一道回他的故乡。我从许多人的口中听到了我同他不告而别后的故事。他推脱了几桩婚事,报上有人抨击他的新式戏剧有暗讽成分,因着家中关系,他最终免于受难,而只得脱下洛可可衬衫,换上袍子,留在家中旋转楼梯拐角处的小窗边,垂着眼,怜悯似地看太阳,可教书,但不可再演话剧了。我们终于又再见了,但他不弹琴了,也不与人交谈了,他在水晶灯下,倾泻飘落的光芒托举着他单薄的身体。他又在飘荡,像灰白色裙子的德丽莎那样,无声无息地旋转,构成了仪式化的道别。

 

他从远处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代,那时他曾与我忽远忽近,我怕过于明亮的世界会带他离开,暗淡的又要把他吞噬。远远看去有层层的桃李花,近了是云烟,都剥落了,剩下的是他。但他也渐渐化在那花和云烟中了。他飞去哪里了?他降临之日,我在人间,他离去时,我竟然还在人间。我怎能在人间呢?

 

我唯有死去,才能见他。

 

但是,他说,黄明昊,你是要下地狱的。

 

是的,黄明昊是要下地狱的。他在地狱,也见不到范丞丞的。他竟然用那些孩子来胁迫他过去的青涩纯粹的爱情,来玷污他的恩师。他糟透了,他讲,老师,你要我放了他们,没有问题的,但是老师不同我小叙,我们何日再谈一谈这些孩子的发展呢?他摆出了谦恭温顺的模样,腌臜被贴在躯壳的内侧,灼得他心脏发痛,流出黑色的血来。

 

我为他准备蟹宴,都是前几日故乡的人加急送来的,仍新鲜着。我像从前那样为他剥蟹,他默不作声下咽,令我无端想起数日前的再逢。他在巷口抓着我的领结,而吻我时却轻轻柔柔。我将要结婚了,他笑着说,你师娘已经有孕了。我明明是一概不知的,被秋风扼住脊背,将要颤抖了,却硬生生地忍住,问他何日可以吃酒,我要备厚礼上门的。

 

“来年四月。”他说。

 

我暗中找人调查,才知道他真的已经订婚了。没有背景,也没有权势,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可若人们说这是佳偶天成门当户对,我也是信的。他过得好了,我什么都是信的。

 

我独独不信我自己而已。

 

09.

 

但我竟然还能有幸为他剥一次蟹,从此下地狱也并不遗憾了。纵然他同我道别时,直讲一句“前些日子是我唐突了”我也不甚在意,只在背身时遮住嘴唇,以期留下他施舍于我的疲惫的暖意。

 

10.

 

手头上的事情都平静下来时,我得知他已经离开了,回了故乡,带着妻儿一起。那时落着雪,螃蟹都束手束脚藏在水波下。我独身出门,路过从前的学校,里面没有一个人,只余下书声急促而悲愤的回荡,淹没在雪中,而不日将要融化。

 

我从前在这里演过《欧那尼》,写了一本《肩上的紫藤花》。那时候四月的阳光落在花朵上,他从中穿行而过,我见之如见金风玉露。四月么,他从此四月将要与旁些人在一处了。我一旦想到这样的事,不可抑制地又慌了神。我明明不该慌神的。从前我毛毛躁躁,缠着他糊里糊涂恋爱,思忖明白后只盼他好,但暗里仍想要再糊里糊涂一次。但是他应当恨我的,我知道,又装作不知道,只怕自己夜里辗转。

 

最终仍不堪忍耐。我带了些蟹,北上去往他的故乡。那住址还带着他的唇瓣的温度和香甜的气息,却在寒冬慢慢冻僵了。他说他的故乡有无边的大海,蔚蓝的波涛,跌宕翻滚出雪白色的泡沫,岩壁上撞击出的水痕湮灭在浓浓的雾气中。他弯着眼睛笑了,像一道月亮,我落在月亮上,被莎乐美带去他的海洋。

 

被带去他的故乡。

 

被带去他启程回天堂的地方。

 

院子里一个学生装扮的女孩正在扫雪。我问她范先生在哪里,她深深看我一眼,泪水就滚了下来。那滚烫的泪水,凝固在空气中,撞碎了我的心脏。

 

“先生上个月就去了。”

 

订婚的女孩是好友托付的遗孀,产子后也回了家乡。心中积郁成疴,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像也明白时日不多似的,默默回了故乡。远方的范家仍然辉煌,他独自在落雪中回了天堂。直到阿姊来探望他,才见到他窝在床角,已经没了生气。手边一本《皆大欢喜》,密密麻麻都是批注,扉页上流云似的写着,As You Like It.

 

什么是喜剧呢?

 

将被撕碎的美好,再粘好给人们看么?

 

“可怜先生尚未娶妻,无儿无女,只同范姐姐最亲近。他去了,我们这些学生都不知晓,不能见他最后一眼。”那女学生哭着说,“他种的紫藤花,最终还未到四月开放的时候。”

 

“先生种这些紫藤花,原本是想要,再偷偷演一出戏的。这位先生,你也是他的学生,你晓得吗?那一出《肩上的紫藤花》,先生本来改了个新的结局,波诺洛夫变成了人,真的同德丽莎在一处了。先生说,这才是As You Like It呢。”

 

我木木听着她说,末了只得把蟹递过去:“……我原本还带了这个给他,他从前最爱吃的了……”

 

那女学生一愣。

 

“但是……”她犹豫片刻,终于又开口了,“但是,先生说过,他不喜好虾蟹一类的。”

 

我惊在原地。原以为是他惦记过去的情谊,仍有怨言,但那女学生只道:“先生脾胃寒,吃这些就不舒服,易敏,所以并不喜欢的。两个月前,他不知在哪里的宴席上吃了蟹,回来后吐了很久。”

 

她大抵并不知晓我就是那场宴席的主人,也不曾见过我,言语中带着嗔怪之意。末了哀哀道:“逝者为大,这位先生,你的好意,先生在天有灵,一定领下了。东西,就请您带回去吧。”

 

11.

 

我晓得了。全数晓得了。

 

所谓的“层层”不是他那蹭过我心口的漂亮裙裾,也不是那漫山遍野的桃花李花云水烟霞。一切都被剥落了,层层剥落了,什么都不剩下,我也看不到了,只剩下远方跌宕的海朝声,从他的眼里流落,伴着月色和秋风,将我淹没了。那哪里是水波呢?我从前以为那一波一波淹没了我的是水,如今想来,不是的。不是的。

 

但我从此以后,是不敢看海的。

 

12.

 

我的故乡在南方。

 

我的故乡——在很少落雪的南方,而故乡没有海洋。我从南方来,到北方去,我从此不敢看海洋,而与我相逢的人,若应有恨——

 

13.*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14.

 

他从此无恨了。

 

Fin.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为冯至先生创作的一首现代诗,诗歌内容应为13部分在前,00部分在后。

*“剥落层层桃李花,而云间烟火深处也只是云间烟火而已。”改自刘禹锡《竹枝词·其九》。原诗为“山上层层桃李花,云烟深处是人家。”

*“从海里漂到这儿,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只好躺在盐水里等死。”为易卜生创作的《海上夫人》的台词。

*“圣约翰书院演过戏”指1899年前后,上海圣约翰书院的中国学生演出了自己编排的学生演剧《官场丑史》。

*“看到月亮多好啊。她像一枚硬币,你会以为她就是一朵银色的花朵。月亮清冷,娴静。我敢说她是一个处女。她永远不会像别的仙子那样,心甘情愿地委身那些臭男人。”为王尔德创作的《莎乐美》的台词。

 

 

遗憾最终没能写出一个爆发点,拙劣故事,致歉。感谢阅读,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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